第二天中午。
襄阳。
宋宅。
“怎么还没消息。”
宋信有些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
“莫要慌,一百多里路奔袭,怎么也得歇息一晚,就算今早返回,也得午后才到。”
辞官的户部侍郎李文郁端着茶杯很淡定地说道。
他也是襄阳人。
户部尚书是郁新,两个侍郎一个夏元吉一个他,但三人全都辞官,其实他们三个和杨丰关系并不差,户部和工部都和杨丰关系不差。工部就不用说了,户部和银行之间也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合作关系,户部缺钱了就借银行的,同时户部以权力维护银行的垄断地位。而银行缺金银时候,户部的金子银子就会支援银行,毕竟各地银矿金矿产出的金银,全都是送到户部仓库的。
两家这些年越来越向阿美利坚财政部和美联储看齐。
而且哪怕户部官员们,也已经开始明白这套游戏的好处。
只要银行不倒,户部就几乎不会缺钱的,同样只要户部全力支持,银行也就不会倒下,毕竟户部后面是包括石见银山在内,全国各处金银铜矿源源不断的产量。
这是个闭环。
只要小心操作,别让宝钞严重贬值就行。
但是……
辞官是原则问题。
不辞官就意味着你准备为这个妖孽所用。
那在儒生和士绅们心中,就打上了奸臣的烙印。
别管以前是不是有贤臣名声,也别管是不是真和杨丰一伙,只要你还不跟杨丰明确划清界限,那你就是个奸臣,不过他现在反而庆幸自己辞官的早。
公田法一出,杨丰就不仅仅是妖孽了,那就是士绅公敌了。
妖孽必要时候可以合作。
士绅们和妖孽合作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公敌就不一样了。
如果此时他还没辞职,那么必然要像铁铉一样,被杨丰捧成旗帜,然后惨遭飞来横祸,可怜铁铉别说是家族,就是宗族甚至同门,现在全都惨遭波及。前天一个和他家族有交往的色目地主的庄子刚刚被士绅们联合攻破,男丁几乎全死了,女人直接被瓜分,虽然襄阳卫指挥使带着兵过去弹压,但这种事情法不责众啊!整个县的耆老乡贤带着宗族青壮干的,你抓人那就是一群八十多的老家伙出来顶罪,人家就说他们是主谋。
他们有私仇。
然后罗列出世代积攒的旧仇。
官府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们这是仇杀。
实际上官府也基本不管。
各地地方官基本都缺着,而且因为此前太后下旨,免了今年秋税,事实上农民今年任何税都不收,地方官捞钱都没地方下手,现在就算还留下的也在混日子。
管什么?
就那点俸禄。
关起门收点士绅的打赏,然后在衙门喝酒不好吗?
话说李文郁也是襄阳士绅中的一员,如果他留在京城,被杨丰架起来当旗帜,估计这些气疯了的士绅们也该和他的家族玩仇杀游戏了。现在谁不把杨丰当敌人,他就是所有士绅的敌人,没有中间选择,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要么忠于自己所属的士绅集团,和杨丰斗争到底,要么你就是奸臣,耆老乡贤们会带着宗族青壮让你知道奸臣的下场。而且襄邓这场乱子只是开始,接下来必然要向全国蔓延,整个大明都将被卷入这场斗争,直到斗出输赢。
或者生死。
输赢即生死。
士绅输了,那就是公田法了,土地士绅这个集团被灭亡,都均田了还有个屁土地士绅,工商业士绅倒是有可能了。
杨丰输了……
杨丰输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又死不了!
李文郁突然悲哀地发现,杨丰就算输了,士绅又能拿他怎样?这个混蛋完全立于不败之地啊!这样看好像最后的胜利者并不难确定,毕竟你永远无法战胜一个不死的怪物,杨丰可以输无数次,士绅们却只能输一次。
“砰!”
枪声蓦然响起。
李文郁瞬间站起。
“这是短铳,襄阳卫并无此物。”
他面色凝重地说道。
燧发短铳工部理论上还没给京城以外使用。
“允实公,那东西又不是什么神仙法器,别说江浙一带,就是咱们襄阳就有巧手工匠仿造,虽说不如工部的精良,但也够打死人了,民间颇有私藏,不瞒您说,就是小侄家中也有一把。”
宋信很淡定地说道。
燧发枪的技术早就泛滥了,藩王们,民间铁冶都又仿造,甚至还有大规模仿造的,比如朱棣这些。
说到底这东西技术含量也就比火绳枪略微强点,最关键就是弹簧的制造,但问题是制造弹簧的钢材,是很容易就能买到的,毕竟杨丰还在推广农业机械,能造机械零部件的钢材当然也能造燧发枪零件。
再就是车床。
简易的脚踏车床,水力车床,都是可以从五台山的工厂定做的。
甚至自己仿造的都出现了。
杨丰从来不限制技术流出,他也就是控制玻璃镜子等能够带来暴利的。
但绝大多数技术,去五台山的工厂掏一笔技术费就能学。
反正最后蒸汽机一出,这些初级货统统扫进垃圾堆。
“呃,这大明着实日新月异,倒是老朽久在京中反而有些孤陋寡闻,不过私藏火器终究不妥。”
李文郁尴尬地坐下说道。
“允实公,若不私藏火器,难道要我等拿口水喷死杨妖人?别说短铳长铳,我家还有尊速射炮呢!”
另一个举人梅素多少有些鄙视地说道。
他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一片嘈杂的喊声,紧接着伴随应该就在门前的枪响,大批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青袍,一手短铳一手佩刀,而他后面跟着的,却是十名身上穿着黄罩甲的锦衣卫。
“统统拿下!”
他喝道。
李文郁本能地站起身上前……
“老朽前户部侍郎,尔等何人,可有驾帖?”
他喝道。
那年轻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本官襄阳府推官李信,前来捉拿勾结盗匪,截杀锦衣卫的逆贼宋信,梅素等人,阁下既然前侍郎,当知朝廷法度,如今却与逆贼共处,本官是否该怀疑阁下参与?阁下虽前为侍郎,但既已归乡则为庶人,阁下欲以庶人阻锦衣卫办案?”
他说道。
李文郁立刻清醒。
而此时那些锦衣卫已经指挥士兵一拥而上,把宋信和梅素按住。
“我等身犯何罪?”
宋信挣扎高喊着。
“宋举人,别挣扎了,你们派出那队人已经全军覆没,连刘文都猜到你们会夜袭,早就从襄阳卫叫来一百多官军埋伏,我带着银行押运队,你们那一百骑不够我们一轮排枪的。我们抓了四十多活口,都可以证明是你指使,另外顺便告诉你们,昨天你们在任宅外面密谋时候,我就已经在旁边听着。我是和刘文一路同行,只不过他在樊城北上,我化装进襄阳暗访而已,不得不说你们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还愁着何时能立功升官,没想到刚来你们就已经把功劳给我们准备好了,照这情形不用年底,我就该升襄阳知府了。”
李信得意地说道。
然后他看着李文郁。
“推府,老朽只是与其父相知,初归乡里,得知其已病故,故此特来凭吊故友,至于宋信所为,老朽一概不知,不过适才宋信向老朽夸耀,他家中私藏火器。
另外梅素还夸耀,说他家中还有一尊速射炮。”
李文郁忙说道。
宋信和梅素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推府不妨仔细搜搜。”
李文郁以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的从容无视他俩的目光,很淡定地说道。
“搜!”
李信毫不犹豫地说道。
大明冷兵器随便用,但私藏火器就是重罪了,私藏大炮那基本上按照谋反算就行了,速射炮也是大炮,不过这东西民间的确私藏不少,主要是开封之战期间,不少将领偷偷卖了自己的速射炮。
战场损失呗!
跑的急,都丢弃了。
那些士兵立刻开始搜查。
“老狗,你这老狗,无耻小人!”
宋信二人暴怒地朝李文郁咆哮着。
李文郁装没听见。
很显然现在杨丰的这个爪牙,基本上已经可以控制襄阳了,他带着锦衣卫,而锦衣卫可以调动卫所协助办案,还有银行押运队,就算地方官员不配合,那也是想抓谁就抓谁。所以宋信这帮,包括昨天参与的耆老乡贤们一个都跑不了,而这些人被抓后襄阳本地就没人敢反抗了。他这时候就算背叛家乡士绅,后者也没能力对他怎么样了,既然这样怕个鸟,要么出卖家乡士绅换取自己家族安全,要么被这个家伙罗织罪名牵连进去。
这是必然的。
无非就是让那些被抓的人,把他家族也咬上而已。
所以很好选的。
就在这时候,锦衣卫已经拿着两支短铳回来,都是燧发短铳,但比他们用的要短不少,毕竟枪管越短越好造。
“这就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李信欣赏着两支短铳笑着说道。
这时候一名军官跑进来。
“推府,外面不少百姓聚集,说咱们是诬陷宋家,勒索钱财。”
他说道。
“呃,动作很快啊!”
李信意外地说道。
“推府,这附近都是宋家宗族,整个坊多半都是,宋家本地大族,不但良田数千亩,而且有大片林场,兼做生意,族人多数依其为生,其实也养着不少歹人,不然也不会迅速召集上百为其效死者。
不过推府放心,老朽宗族亦众,若此辈作乱,老朽当为女皇效力。”
李文郁说道。
“走!”
李信说道。
紧接着他带着锦衣卫,押着宋信等人走出门。
外面数百人堵着,在那里义愤填膺地喊着。
他很干脆举枪扣动扳机。
伴随枪声,这些人全都闭了嘴。
“你是干什么的?”
他指着最前面一个问道。
后者没说话。
李文郁看了看自己的仆人,后者赶紧上前。
“推府老爷,他叫宋二,是宋信族人,不过早就出了五服,就是靠着给宋家挑粪为生,每日过去给宋家清理茅厕,不但是人的,还有宋家那些牲畜的也是他清理。”
他说道。
“宋家给他多少钱?”
李信问道。
“老爷说笑了,他得给宋家钱,粪可是肥。”
仆人笑着说道。
“所以你个给他家挑粪的,如今也学人忠心护主了?你护了他家,下回他家赏你一桶粪?他是谋逆作乱,要杀头的,你护他也是要杀头的,所以你冒着杀头危险,就是为了他赏你桶大粪?”
李信指着那家伙说道。
仆人立刻笑了。
周围跟着李文郁的仆人,还有那些士兵,甚至看热闹的也都笑了。
然后是一片哄笑。
那人面红耳赤,但最终还是钻进人群。
“你,说说你这一腔忠义,究竟是为了什么,莫不是也为了大粪。”
李信指着另一个问道。
那人同样拒绝回答。
“推府老爷,他是给宋家当雇工的。”
仆人赶紧说道。
“一个月多少工钱?管不管饭?有没有医疗保险?有没有养老金?有没有义务教育?”
李信说道。
那人茫然中。
“什么都没有吧?五台山的雇工一个月最少的五贯钞,最高的技术工都上百贯了,中午管饭,病了有免费的医院,伤残了有领到死的钱,过六十算退休,每月还拿比干活时候略微少一些的钱,领到死为止,小孩上学费用全免。
这样的好处,杨大使都经常说,是雇工们应得的。
雇工不用感激他。
雇工给他的做工就值这些回报。
那你告诉我,宋家给你多少工钱?管饭吗?给你养老吗?给你免费治病吗?给你的小孩免费上学吗?
有没有?
告诉我有没有?”
李信指着那人喊道。
那人忧郁地低着头,默默地转身走了。
“还有谁?我就问还有谁?你们可以一个个来,本官一个个跟你们掰扯,我就看看宋家对你们哪个的恩典能值得你们以死相报?”
李信很嚣张地喊着。
然而他面前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倒是绝大多数都在默默转身离开。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李信一副独孤求败的架势看着散伙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