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戎彻底覆灭的这个晚上,夜色明静,天空无甚云朵漂浮。人类的厮杀并不影响月色的皎洁,正所谓昊天不吊,苍穹不恤。
大火吞噬了一切能吞噬之物,最后止步于隔离带,一如饿殍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投食而归于土寂。
旌旗在风中摇曳,浓重的焦味由远而近,秋风萧瑟,犹如灵魂归去。
在那场惨目的突围战爆发的地方,现在再无一点声息,从壕沟到寨栅之间,到处塞满马尸和人尸,层层叠叠,颠倒纵横,错杂骇然心魄。
尸骸之下,是涓涓的血河,在低洼处积城一个大血泊,浓重的腥味是多么令人厌恶。
一队晋兵东张西望,仿佛是在检阅一支死人的队伍,踏着血泊到处翻看。一个晋兵突然止住脚步,有一只手在星光下的那堆蛋白质中伸出来,手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贵物。
晋兵弯下腰去,蹲了一会儿,当臀大肌支撑他起立的时候,那只苍白的手上已经空无一物了。晋兵提溜着眼睛,左顾右盼,仿佛是一直惊弓的野兽,背对着尸堆,望向别处,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方才把东西往衣袖中藏去。
根据事先的协定,缴获的青铜甲胄、兵刃由晋军和鲁军瓜分,而战马则由三国按比例分配。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的缴获远胜于多年的苦耕。公子卬相当慷慨,赵盾和叔孙得臣不由得多喝了几杯。整个中军帐内都兴奋得睡不着觉,觥筹交错,君子同歌: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战斗赢得太轻松,以至于众人都忘记了长丘的伤疤,所有贵族都笑得合不拢嘴,唯有公子卬面带愁容,眉头深锁。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田双的几次敬酒都被他给推辞了。
正尴尬间,一个卫士跌跌撞撞地冲进帐来,田双大呼扫兴。
“何事?”公子卬正经危坐,卫士道:“太傅,士兵们发现了戎王的尸身,群情激愤,恐怕不是好事。请太傅亲往。”
公子卬出,却见戎王早已瞑目,被绑在木桩上,周围围上了一圈圈步兵,一个白甲士兵一手提着周刀,一手托着陶碗,两目猩红。
拢的逃民精壮,现在是军中的虎贲。
“爹、娘!太傅带领孩儿为你们报了仇,孩儿这就生啖其肉,为二老的不辜血恨!”
一个士兵抱着一捆枯草,跑到戎王的近前。
“士兵,你要做什么?”公子卬拦住他,心中怀着不好的预感。
“太傅!”士兵见到公子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仿佛见到了信赖的亲人一般,也不管满手的血污,抱着公子卬的大腿一阵痛苦,泪水簌簌地往下流。
“我的一双儿女,就这么大,就给山戎弄没了。”士兵哭破了声,嘴巴张成苦瓜的形状,他用手比划着孩子罹难时候的体型,语言渐渐失去了伦次。
“枯草……填……大伙……”
公子卬好容易才明白这些伤心人的计划——士兵们打算把戎王的头砍下来,用周刀剥去头颅上的皮肤,在里面填满枯草,昭示于众人,以宣泄复仇的情绪。
至于戎王的身体,士兵们打算要用小刀细细切分,一人一块,下酒生食,白骨析之以为祭奠。
公子卬面色大骇,连忙劝阻,士兵抱着他的大腿哭的更加厉害了,宛如初生的婴孩一般。
“太傅,我的一双骨肉啊……惨啊……”
公子卬仰头望着满天星斗,沉默良久。
生啖人肉实在是个不卫生的请求,岳武穆的壮志饥餐胡虏肉也不过是口上的诗词而已,若是真的生吃,有很大的风险会患上一种可怖的神经系统疾病——库鲁病。
它会让人在食用后出现头疼和关节疼痛,几周之后出现行走困难,并伴随着肢体颤抖,到了晚期,人会逐渐丧失记忆,认不出亲朋故旧,时不时发出痴呆的怪笑,最后在莫名其妙的笑声中凄然离世。
诺贝尔医学奖的获得者加德塞克和普鲁西纳最终证实,这是其中的朊病毒在作祟。
公子卬的劝谏毫不奏效,士兵们舆情熊熊,一个个奋臂高举,齐声的呐喊在星夜里传播地老远,赵盾等人也彻底从酒精中清醒过来。
“众议难违……”田单一脸难色,劝谏公子卬就此从众。
公子卬推开保住自己的泪人,铁青着脸,快步走到高处。
仿佛有镁光灯跟随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投向公子卬九尺多的身材上,当他停止移动的时候,哭泣声都变得微弱了下来。
“士兵们,你们的遭遇,我深知之。你们的家园变成了修罗场,戎人用你们的麦苗喂马,吃掉了你们的妻孩,然后叛军来了,夺走了你们数年乃至于数代人的积蓄,你们跌跌撞撞逃得活路,一些运气不好的朋友、亲人在路途中失散,被戎骑撵上、烹食。”
公子卬竭力让胸腔发出最大的共鸣,啼哭的、激愤的士兵纷纷把头颅垂下,因为遭受过太多苦难而变得麻木的脸上,又出现了凄苦和忧愁,就连眼珠都仿佛凝滞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这样的命运?为什么?”
随着他的提问,士兵们抬起头,他们的眼中突然显出了熊熊怒火。有的人归咎于杵臼,有的人则痛骂山戎的残暴。
“愚蠢!”公子卬一鸣惊人,止住了所有的声音:“简直愚不可及!遭此劫难,却不能从中汲取教训,祸患迟早还会降临在你们头上!”
“落后就要挨打,弱肉就要被强食啊袍泽们!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方今天子丧师,诸侯限于频频交侵,强则强,弱则亡,百姓沦为案上鱼腩。狼吃羊、螳螂捕蝉,弱者永远摆脱不了凄惨的宿命。实力永远是正义,军队才是坚固的壁垒,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正义只在箭矢的射程之内。
与其痛恨敌人的残暴,与其归咎于他人的愚蠢,你们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君子曰:‘失之正鹄,反求诸己。’射箭射不中了,不要问风儿太喧嚣,而是要问问自己,射击的姿态端正了吗?呼吸调整好了吗?眼神是否瞄准?松弦动作是否有变形?
你们扪心自问,手里的箭术精通了吗?胯下的马术熟稔了么?家里的兵甲齐备了吗?杀人的武术有没有疏于练习?有没有拥戴最贤能的统帅?有没有团结到一个坚实的集体?
醒醒吧,宋国难道现在就安定了吗?东边是敌视我们的郑卫、西边犹有叛党残喘,北边是世仇的曹国,南边磨刀霍霍的是楚国和他们的仆从国——钟吾、淮夷。
醒醒吧,如果不想黑夜降临,那就成为耀光;如果不想被厄运吞噬,那就扼住命运的咽喉!仇恨和抱怨是弱者的陋习,而强者只会习惯于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