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
当赵盾的坐舰驶到长丘附近时,从济水到濮水的江面上已经满是晋军的舰船。
长丘的国人都被惊动,忙不迭跑上城楼向着江面上眺望。
荡虺等人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至于那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更是看着江面欢呼。虽然知道援军要来,但不知道来得那么多,那么强。
阖城的野人更是激动不已,脸上洋溢着血色,仿佛是落井之人遇到救盼的援手。
落难长丘的野人纷纷自发地组织起劳军的队伍,虽然他们的吃食不多,也情愿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唯恐晋人上岸后没有热食暖胃。
遥想当年,晋文公千里驰援宋国,所带来的也不过是七百乘的人马,如今赵盾的军容之盛更迈从前,晋国中军、下军,除了提前出动的赵氏族兵,余下的一千七百五十乘都在这里了。
赵盾先一步踏上了宋国的土地,后面的舰队仍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就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赵盾的船队铺天盖地,旌旗遮蔽天空,舳舻千里不绝。这些船只并不是晋国自己打造的,而是以霸主之威征发卫国的,木排、舟楫,还有更大的、更结实的运输船,形制不一。
由于卫国困乏,头一艘运输船卸下军士后,立即掉头越过了两水岔口,继续向上游驶去,准备运载下一批军士、战车、粮草。长丘野人看到的每一艘船只的船体都深深地陷入水面,没有一艘船是空载。
“一、二……两百。”长丘本土的垂髫总角们兴奋在岸边四处跑动,掰着手指头数着船只的数量。
天真幼稚的样子逗得水手们不禁绽放笑容。
先克站在船尾,看着今在眼前的长丘城墙,他把右臂笔直地高高举起,向身边的鼓手发出命令。
“长丘的宋人见到霸主国的兵威都兴奋不已,儿郎们把鼓点重重地擂起来。告诉他们苦难结束了!”
喊出这几句话后,先克就把手臂挥落,早就做好准备的鼓手们立刻重重地敲起大鼓来。
一艘接着一艘,晋军船上的战兵们合作得相当默契,配合着鼓点,用手中的长矛有节奏地敲打着船帮,和战鼓声融为一体。
咚,咚,咚,咚……
晋国的船队从长丘南面缓缓而行,鼓点声不断冲击着城墙。
对于城内的国人而言,虽然许多人在挤不到城墙前排的最佳观摩位置,但鼓声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一样,整个城邑的上空都弥漫着震耳欲聋又兵威赫赫的咚咚声。
荡虺吩咐军营里的步兵,立马搬空储存的柴禾,组织热水运给远来的天兵;腾出军营给晋军歇脚之地。
“荷柴不够,就用松枝柴,松枝柴不够,就搬来什柴、椽柴,再不够,就向野人购买秸秆。”
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人心仿佛也有节奏地共振。欢天喜地的难民们热泪盈眶地帮助客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数百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吆喝着组队,手持利斧去树林里为大军伐木立寨。
小孩子在家长的吩咐下拾取枯木柴枝,沿江点亮一堆又一堆篝火。
残阳如血,铺设水中,半江碧波,半江火燎,整整一个时辰,晋军都还没下舟完迄。
咚咚声回荡在寂静的旷野里,充斥着整个天地之间。
“贵军赫赫声威,此番破戎平叛必矣。”
荡虺一边由衷赞叹着,一边引赵盾等大人物入城,他把长丘公邑大夫的居所和办公大堂都自愿自觉地腾了出来。
赵盾不时发出爽朗霸气的声音,上一次在诸侯前面这么露脸还是在卫国,他代表晋君与齐侯、宋公、卫侯、郑伯、许男、曹伯、鲁公封坛、歃血、结盟,约定中原诸侯同气连枝,尊王攘夷。
此次出征的不仅仅只有晋军,在船队的最后,卫国、郑国也派出了民夫辅助大军辎重的输运,相当一部分的辎重是卫国无偿提供的——为了感谢赵盾归还戚邑、袐邑的恩情,做出响应霸主国一切决议的恭顺。
“请诸公入内,虺今日感激涕零之情不胜言表,诸公涉水而来纾宋室之危,一路风尘。
虺已经备下薄酒、粗食,请诸位宴享。”
荡虺躬身,从前引路。贵人一一走过,一个熟悉的面孔抖了抖眉毛。
“嗣昌别来无恙啊。”
“嘉兴兄,此番你居功至伟啊。”
……
“君上。”荡虺不咸不淡地行了一个礼。晋军入城业已四日有余了。
当初,赵盾进入长丘的时候,各个喜笑颜开,宛如逢年过节一般喜庆,大家好像都看到了苦难的终点。
杵臼从济水下船,既没有看到有人出城十里相迎,又不见长丘官兵全身披挂,在营门前列队欢迎。
几个憔悴的大汉走过杵臼的面前,非但没有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眼神之中还饱含着怨愤。
黔首道了一声晦气,也不卸下肩上的农具,只是草草地拱了拱手。
这是见平辈的空手礼,在杵臼面前显得相当不敬。
杵臼的背后是大司马乐豫、司城荡意诸、校正狂狡等从亳城突围的幸存者,也有公孙钟离、公孙孔叔等在野外遇袭失散的臣子。
看到身份低贱的野人如此造次,荡意诸、公孙孔叔勃然大怒,正要厉声呵止。
身边的乐豫、公孙钟离碰了碰他们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在逃亡的路途上,这些曾经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肉食者吃了很多苦头,已经被辘辘饥肠折磨得皮包骨头了,若不是鲁国的水师沿途搜索、搭救,这些宋国的顶级精英们就要成为道边饿殍,路边枯骨了。
杵臼原本出奔时穿着一国之君的玄衣,头顶着雕刻着精美玄鸟的青铜胄,如今衣衫褴褛,头上空空。
鲁国船队带队的是叔孙氏,辅佐叔孙氏的恰恰是管理的老熟人——田伯光。
鲁国是恪守周礼的大国,田伯光事先安排好了人手给杵臼梳理头发,还用胭脂给他涂抹一番,让宋公的脸上能有点血色,显得不是那么仓皇狼狈,稍稍振作人君的威仪。
但是到了更换衣服的时候,田伯光一个陪臣自然不可能拿得出一国之君的服饰,只好给杵臼准备寻常布衣。这遭到了杵臼的严词拒绝——穿惯了丝绸的国君,岂能穿不得体的布衣?
再破烂的丝绸,那也是象征尊卑的丝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