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弟与终伯夫妇把酒,酌一盏,唏嘘不已。此时终伯的妻子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
“不意宋公仁心,你我相聚。”妻弟大呼侥幸。
终伯却忧心忡忡:“成也仁心,败也仁心,若非宋公妇人心肠,安能败绩如是。”
酒桌上顿时黯然无声。
午后,坊间忽然盛传戎兵已然破瓮城而入,终伯遂外出打探消息。举头遥望东城门,城墙上的武士依旧严整不乱,终伯这才松一口气。
但多行几步,就有千嘴百舌汹汹议论不绝,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国人惶恐不安之际,忽然平地里卷起了一阵飞尘,
数十个甲胄锃亮的武人护着一骑自西向东,狼狈逃窜。
“让开让开!”为首的人苍然白发,终伯一眼就认出他来。
“那是大司马乐豫!”
终伯心头狂震,能被大司马护送逃跑的还能有谁?!
莫非戎兵真的已经入城了
守城的武士站得高,看得远,忽然怪叫一阵,齐齐弃兵褪甲,如同下饺子一半,从城墙上跳下,夺路而逃。有的人轻功不甚好,失了重心,坠下摔破脑壳,脑浆涓涓涂地。
终伯再抬头看时,城墙上业已空空如也。徒有宋室的大旗还在精神抖擞。
在西城,向氏之卒先登夺墙,戈刃横扫无忌,守城兵丁见主帅打晕国君,丧胆潜逃,也战心泯灭,径自背身求生。
你推我,我搡你,军民互相践踏,死于屐履者不知凡几。
终伯见到头脑灵活的,纷纷爬上屋顶,匍匐攀援。但民房与民房之间的天沟吃力不住,有样学样的人一多,天沟破顶,木屑裂板,纷纷如雹如雪,散落一地,屋顶求生者如秋后落英,落地断颈。
终伯连忙往家里的方向赶——一定要带着妻子妻弟逃走。
可是国人哪有戎人走的快啊,大批戎人从城墙上奔跑,四下的城门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向氏的族兵四处呐喊:“山戎大兵到,亳城破,我向氏对温顺待家之人,不加刀兵,只求钱财。敢有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终伯眼中渐渐滚落泪珠,握紧妻子的手:“戎兵入城,你身怀六甲,恐怕逃散不及。
我听说山戎遍喰城外野人,泯灭人性,犹好女子,谓之‘不羡羊’。
倘若你被向氏抓住,或许有生路;倘若落入山戎之手,你就早早自裁,以免见自己被骨肉蚕食。”
妻子悲泣不能,嘤嘤称是:“家中积蓄不少,我或为向家女婢,或为山戎肉食,留之无用。夫君且携之,伺机逃跑,勿以我为念。”
终伯与妻子相拥而泣:“天见怜,你怀中有我骨血,失了你,逃出生天又如何?要这财物有何用?”
这时门外被人叩响,终伯开门,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向族兵。
“山戎大兵到,诸户纳钱免死”说完就兀自往下一家去了。
终伯与妻子商量道:“他们杀了我们,钱财自然还是他们的,何必要纳钱免死,定是欺心之言。早早离了宅子,趁着混乱潜走才是正途。”
于是从暗门转移,不一会遇见妻弟:“我听说西门的官商交了大钱依然受刃,我们不要听向氏兵诓骗。”
终伯记得有一家邻人的天沟内陷,可以藏人,且颜色和身上卷的毛皮同色,于是悄悄攀上了那天沟。
老天不作美,渐渐落下雨点,三人躲在毛皮之下,众人被雨点打得湿透,寒意刺骨,却不敢作声。
妻子怀孕,身子骨弱,终伯轻轻地给她哈气。
直到雨过天黑,星光点点,人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终伯抓住房檐,跳下地,潜入无人的房屋中,窃了些许肉酱,爬回天沟。
“生死一线,不敢生火,你就吃点这个果腹吧。”
两个男人就看着孕妇的残影小口啄食。
俄尔,戎人开始一一给屋舍点火,显示星星点点的几处,然后不计其数。亳城之内火光交辉,仿佛炼狱,劈里啪啦,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街上有人被腰斩,只剩半身,还有一口气,哭嚎着如蛇虺一般爬行,哀顾断续,惨不忍睹。
终妻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放下肉酱,痉挛着往外吐出酸液。
黑夜中,乌鸦扑腾着羽翼,一一降落在各个房檐,笙簧之音,终妻闻之辗转不能眠,终伯只能抱紧她,轻轻地拍打后背。
……
“中原人都是耗子么,太能藏了。”一个戎兵向公子盻抱怨道。
公子盻劝慰道:“贵人勿忧,他们藏了一天了,定是又饿又渴。再捱上一阵,我可以尽数诓他们下来。”
……
公子盻让向氏兵挨家挨户宣传——也不管见没见到人,声称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再杀人。
妻弟对终伯夫妇说:“此言九成是假,不过我们呆在天沟,早晚会被烧死,我方才见那一家人有地窖,趁夜爬了下去几人,阿姊,姊夫且去那里躲避,我下去引开戎人的注意。”
终妻擒着眼泪对他摇头,妻弟只是抽着半张嘴,宽慰道:“兴许他们是真的需要青壮奴仆,或许我能苟延残喘,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
五六十个藏匿之人抱着侥幸之心去讨要向氏的符节,男女参半。向氏向他们索要钱财,妻弟前面两个女人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半只小腿沾满泥泞。一女还抱着一个啼哭的孩子,山戎给哭声挠得窝火,一把夺过婴孩摔在石阶上,黄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个山戎提着青铜兽刀居前引路,一个山戎背弓在后催促,公子盻走在中间眼睛瞟来瞄去。
三个人驱众人如牧牛放羊,众人被长绳系住脖颈,一步一蹶,仿佛是螃蟹列队。左右两道,尽是破颅婴孩,半身之尸,蛆虫食肉,乌鸦啄食,还有被马蹄碾成泥土的断臂残肢,交互相枕。
路过一沟一池,只见墨希音睁着不甘心的大眼,被扒去了缨冠、白衣、白甲,堆砌在群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