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翩翩羽扇,腰间用玄色的丝带悬着一块通透的水苍玉。来人步履深沉地走到华御事近前。定睛一看,额头的汗珠细小而密排,两颊的肤色泛着病态的白皙,两唇褶皱,颜色暗淡,一双眼睛拖着厚重的眼袋。
“昔日的剑术大师,如何变成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华御事认出来人,揶揄道。
来人正是庄遥,大病初愈但在颠簸的战车上,显然被折腾的不轻。华御事五年前送儿子华元上学的时候,机缘巧合,见识过庄遥的本事。要说都城里的剑术,也就他和太子江能让华御事感到惊艳。
“昔日的大司寇,如何不悬水苍玉而比德?”庄遥岔开话题,反唇道。
君子佩玉以彰其德行,什么样的身份,匹配什么样的玉石。天子白玉,公侯山玄玉,大夫水苍玉,士瓀玟。庄遥平时不喜欢搞这些繁文缛节,但今天坚持盛装行玉,走起路来,佩玉鸣环,清脆悦耳。
华御事人在军中,甲胄戎装,自然不会佩玉。庄遥一席话,华御事安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哼,水苍玉,御事想戴就能戴,上卿,御事相当就能当,他宋公也拦不住。我说的!”
庄遥微微抿嘴,华御事的情绪果然被调动起来。
“大丈夫处事,富贵而已。华大夫出身名门,武德威威,位尊权贵自不在话下。只是此番兵戎烽火,刀兵四起……遥闻之,战事肇启,黄金万两。不知华大夫仗剑提兵,靡费几何?族中破费可有回本之术?”
华御事仿佛被点住了哑穴。华氏家财冠绝宋国,诚然不假,但今年的支出如流水不绝,怕是未来数年都不能回本。族兵的车马、铠甲现在都便宜了宋公的麾下将士,府库备份的军械,也匀给了各个公族,充实盟友。华氏南境的两座城邑也被贪鄙的鳞矔变了现,华氏每年的进项也被拦腰一斩,回血能力不复从前。
“噫……”华御事不复言语,唯有叹息。庄遥嘿然:“遥虽不才,愿献一策,以纾其中之难。”
“愿闻弥远之策。”华御事顿时化身成谦虚的学生。
“致富在此。”庄遥探手入怀,从袖中取出一物,原来是纸。
有了墨点的帮忙,蒸煮过的松树皮在水中漂洗,发酵。不同的纸张品质,对植物纤维的加工要求不一样,品质越高,需要靡费于沤煮和漂洗的时间越久。当水力褪去纤维的最后一丝颜色,洁白如少妇的酥肉。此后,公子卬和墨点投入无尽的捶打。历经几千次的捶打,纤维被外力压缩,拉伸,撕裂。第一批纸浆,花费了二人六个时辰,只捶出了十公斤。
公子卬把纸浆盛入水槽,打浆,使纸浆成为更为细腻的絮状,充分搅拌后,竹帘抄出,纸浆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垒作一块。抄纸后,公子卬压制并过滤纸堆多余的水分,尔后将纸逐张用手剥离,贴在火墙上,烘干。
后世的公子卬不曾入过造纸厂实习,学的专业也与造纸风马牛不相及,邂逅造纸的机缘,不过是贵州古法造纸艺人在香港巡回展演,以吸引有钱的港人前往贵州石桥村旅游。
彼时,公子卬恰好在香港游学,有幸观摩学习而已。故而,公子卬眼下能掌握的,只有贵州皮纸的手工制造工艺,至于说后来的名纸品类,比如说,南唐后主李煜御用的澄心堂纸、齐白石绘画专用的玉板宣等等,公子卬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来专门研究。
又因为是初制,公子卬没懂得在抄纸过程中选用适当的植物胶,比如说衫木根、糯叶、杨桃藤汁,它们既能够让纸浆在抄纸时粘连,又利于后续纸张的剥离。智不及此,公子卬造出的一代目纸,厚度上略有误差,在他看来,和后世买得到的手工纸,相去甚远,宛如云泥。
饶是如此,这批次样纸还是惊艳了在场的公子鲍。他把纤细的手轻轻覆于皮纸的表面,来回摩梭,如抚女子般温存。
“好物!”公子鲍取来毛笔,饱蘸浓墨,左手按纸,右手提笔,龙飞凤舞起来。公子鲍平生纨绔,书中蠹,诗中魔,情中痴。殊不知,在原本历史的轨道上,他会因私情弑兄夺位,成为下下任宋公,百年之后,谥号宋文公。
写点什么好呢?公子鲍随手落笔,想到什么写什么:“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这是诗经·齐风中的南山篇,讲的是齐襄公诸儿和文姜的爱情故事。
这对兄妹两小无猜,情窦初生。所谓苦命鸳鸯天作弄,文姜长大后,他们的父亲齐僖公硬要把她许配给带兵拯救齐国的郑国公子忽,公子忽早就知道文姜已然心有所属,情愿成人之美:‘以前没有带兵为齐国解围的时候,我尚且不敢迎娶齐侯的女儿,因为齐国强大,我只是区区一个郑国公子,门不当户不对。如今奉了君父的旨令来解救齐国之难,如果娶了妻子回去,岂不是用国家的军队来赚取自己的婚姻?郑国百姓会怎么非议我呢?’
但公侯之女,怎么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呢?何况是嫡亲的哥哥。文姜还是被强行许配给了鲁国的国君,鲁桓公。兄妹就此散落天涯两端,只能互寄诗歌,聊解相思。婚后的文姜借着鲁桓公访问齐国的机会,和登基后的齐襄公再燃旧情,鲁桓公碰巧撞见,竟然对纤弱的文姜大声责骂。是可忍熟不可忍。齐襄公为了文姜的幸福,为了纯如绢布的爱情,设计诛杀了蛮横无理的鲁桓公,从此文姜在齐国和情郎过上了幸福自在的生活。
公子鲍思念王姬久矣,自宋公登基,他奔波藏匿,没能执子之手,夜夜梦中惊坐起。情难自已的公子鲍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和王姬,齐襄和文姜混淆在了一起。
“伊尹、管仲等,处下位而有上才者,百里无一啊!”武功据理力争:“一个工人,从小就在工匠的家庭出生,耳濡目染几十年。譬如一个小孩出生于木匠之家。在他懂事的年纪起,就要给身在工坊工作的父亲送饭,他的叔叔伯伯们也从事此业,一家人吃饭时谈论的话题是钻木、刨木;及年长,束发受教,他的父亲会手把手地亲传技艺。这样的人,弱冠之后,放入工坊工作,和培训几个月就仓促投入生产的野人相比,孰强?
此外,工匠们总是想着自己的孩子衣食无忧,因此在教授亲子的时候,一定会倾囊相授,恨不得把自己数十年的手艺一股脑儿装载到儿子的心里,省的子孙不肖,技艺稀疏,砸了饭碗,断了生计,他日百年之后,无人给自己供奉灵位。
倘若工匠传授旁人,总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总是传一半,藏一半,到头来,一代不如一代。”
武功只是讲了冰山一角。但未曾言明的潜台词,公子卬安能不知?工人如此,士人、卿大夫等级亦然。后世这样的世袭也比比皆是,将军的儿子大概率还是将军。在同龄人的竞争当中,有家族秘传的,大概率会比没有家族传承的吃亏一些。
比如说当官吧,出事的贪官大多都是没根没基,为什么?是因为没根没基的官员都贪得无厌,而得父母之荫的官员们个个两袖清风吗?当然不是。而是有个当官的老爹会教育他,哪些钱能吃,哪些钱吃了会有危险,以及如何上下打点,雨露均沾,把上司和下属都带上贪污的战车,省的东窗事发,也有个帮衬。
如果时不移,世不易,技术不更新,制度不发展,那么武功所言当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难道不是我祖商汤刻在洗澡盆上,警醒自己的箴言吗?”公子卬反驳道:“世道总是向前发展的,父辈们的知识和经验未必是有价值的,许许多多的创新让旧事物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比如说车兵吧,过去战车是战场上的绝对主力,有车兵冲阵的一方总是能主宰战争的胜利;可现在我等发明出了马镫,自此以后,车兵再也不是骑兵的对手。在骑兵的赛道上,祖上即使有十八代驾驭战车的不传之绝技,而已也废为屠龙之术而已。同样的,造纸之术,新生未久,那些木匠、铜匠出身的工人,比起野人,学起来未必高明许多吧?”
武功一时语塞。
“三公子所言是也。虽然如此,功依以为不可以用野人做工。”武功抛出第二个理由:“士农工商,各安其份,上位者才好治理。如今一个工人,他的儿子在学室上学,能识文断字,能加减乘除,如此三五年,自然能得到智慧。这是工人受教育的好处。
工人作为国人的一份子,能在都城聚会,谈论国政之得失,如果政失得厉害,他们可以讽刺公邑大夫,敦促后者有所匡正。这是工人有而野人无的路子。
工人子女加冠之后,不论贤愚,都能在工坊里被分配到一份或高或低的职位。
凡此种种,都是野人如何羡慕也得不到的。现在他们没有妄想自己子女得教育、讽谏的门路,是因为礼法告诉他们:‘你们野人生来智慧不足,教育也启迪不了。因此只能种田。’这叫:‘唯上智与下愚不移。’
倘若我等贸然用野人做工。如果野人不能胜任,耽误工期;可如果野人造纸的本事和工人不分伯仲,那可就是灾难的开始了。”
武功卖了个官子,公子卬果然发问:“怎么讲?”
“哼哼。”武功开始卖弄起“老人的智慧”:“过去野人安安心心种地,不垂涎工坊的福利,是因为信了我们‘唯上智与下愚’的说法。但当他们发现,比自己高一个等级的工人,从本事上讲,没有什么天然的不同,甚至有些心思敏捷的野人如果做的比工人子弟做的更好,他们的心思可就活泛了。
‘工人之家,也不过如此,凭什么他们的子女能入学读书,而我的孩子活该文盲?’这时候,他们就会闹腾,使劲折腾,抱团,试图争取和工人一样的待遇,心思就不在工作上,整个工坊就乱了套了。”
“那就给他们同工同酬的待遇好了。”公子卬道。受教育,能监督,是后世人人天然的权力,公子卬认为这些本来就该给予每一个人。至于说工作的给予,更是不在话下。现在用工荒,到处缺人,他恨不得每一个人都安上发条,投入生产。
“待遇岂能说给就给?一碗水端的平吗?三公子你想想。工人见你给了野人同等的待遇,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本来工人的地位就在士人、卿大夫之下,野人之上。如果给了,那工人岂不是从中间一下子跌到了和野人一样的地位?
此外,一旦野人完成了地位的跃迁,他们就熄了别的心思吗?他们中的胆大者一定会想:‘过去我以为工人能识字是很了不起的,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过去我以为士人能传唱诗书、御车射箭是很了不起的,或许我学一些,也能与他们比肩?’真有一两个野人学会了士人的本事,他们岂不是也会要求干士人的活,享有士人的优待?人向上攀爬的动力总是无限的,每当他们爬上一个台阶,心里对上峰的顶礼膜拜就荡然无存。或许有一天,他们和大夫一样能相一国,治一军,他们就会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大逆不道之语。
那样的话,可就礼崩乐坏,不可收拾了啊!”
武功总结道:“人之三六九等就要像水一样,只能从高处向地势地处流淌,绝不可以有逆流,否则早晚会形成漩涡,把一切秩序都卷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