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百思不得其解的少年武士,以武驰为首,向公子卬请教今日旁观之事。
“我等已知,粮官犯忌。只是三公子如何要加利一分?”武驰拱手求教。
少年郎果然求知欲旺盛,其心可嘉。公子卬很欣赏。
孺子可教也。
“庄染人先出其策,汝等可曾向其请教?”
“既已问过。”武驰回道:“庄染人只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那么,阿驰可曾领会其中深意?”
武驰摸摸脑勺:“太难懂太晦涩了。庄染人学问固然是有的,但是做派嘛…实在是…还是三公子平易近人些。”
公子卬给庄遥开脱:“庄氏为人直率,不拘礼法,对于交友,也甚为苛刻。入其法眼之人,剖心剖腹,不知其人者,则冷言冷语,悭吝一词。别看他表面对你们高冷,从他能给你们发一言解惑可见,他其实挺欣赏你们的。”
少年郎心思写在脸上,对庒遥的印象有所改观:“那庄染人有言何意呢?请三公子为我等解之。”
“唔。不如我为汝等说个故事。”人类的思想总是偏好循循善诱,而非填鸭式灌输。
把思想塞入别人的脑袋和把钱从别人口袋掏出是一样的难度。
“从前鲁国有一条政令。如果鲁国商人在国外遇到被拐带为奴,贩卖于市的鲁国人,那么鲁国商人可以用钱将之赎回。
鲁国奴隶回国后,国家会出钱给鲁国商人报销其赎人的费用,并表扬其为鲁人作出的善意之举。”
“真是条善政。如此,不知多少鲁人回因之获救。”
“然也。”公子卬微微颔首:“不过有一个端木氏的鲁国商人不如此。此人善于经营,从业不出五年,为鲁地第一巨富。平日里素好行善积德,灾年布施,人人称道。
有一日,他为国赎回一人。当司寇报销赎人费用时,端木氏严词拒绝:“我为国家赎人,岂为区区铲币?”端木氏名声愈发大噪,然而,赎回的鲁国人却一年比一年少。”
此时端木赐尚未降生,公子卬谅这群少年郎也没出过楚丘,只知道院子里四角的天空,虚构的故事遂张口就来,一如庄子的北冥有鱼。
“何为其然也?”少年郎们大惑不解。
“原本一个鲁商,只需把人带回国,在官府的补贴下,不费一金一银,即可行善积德,为人称颂。
此事之后,鲁商再行赎人,也不会被他人认为是足够有德的,因为端木氏珠玉在前,德行的标准不知不觉被提高了。”
武驰若有所悟:“原本动动手,就可以救一人,还能赢得官府、民间的称颂。后来,德行的标准不知不觉被拔高,再要赢得称颂,须搭上一大笔钱。家资不如端木氏的鲁商总不能令家小饥馑来换得口头的赞誉吧?如此,一项德政,自此荒废。
果然是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三公子今日加利,出乎国人意料之外。不仅短时间内能赢取民众的物资补充,而且民众也能从中分利。秋冬之交,不仅不会有饥馑之虞,还会多一笔利息过个肥年。
真是一举两得。唯一所虑者,是三个月后能否还上?”
“阿驰多虑了,三公子这么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还不上?”少年郎们议论纷纷。
……
次日,果然有为数不少的民众出现在辕门,战战兢兢地询问武峻,粟米、豆菽之类的,公家还愿意接受么?胆大的还问是否如昨日一般有利息么?
武峻尽如前例。军中健儿结结实实地吃上了顿顿好饭。
武驰把两个故事说与自己的寡母听,武母沉默良久,起身,入室取出一精致木盒,打开,是一只精美的瓀玟,绶以缊带。
“我儿,把你腰间的玉璋取下,换上瓀玟。”
“啊?”武驰哑然。此瓀玟乃武驰之父生前所系,只因沙场搏命而暂存家中。“驰年未弱冠,童子之身。按礼,童子系璋,冠者系玉。如何使得?”
玉之用,不同之身份佩戴不同之玉。天子佩白玉,玉绶玄黑;公侯佩山玄玉,玉绶朱红;大夫佩水苍玉,玉绶纯黑;世子佩瑜玉,玉绶五彩;士人佩瓀玟,玉绶缊黄;童子佩玉璋,故而后世生男孩,称之为弄璋之喜。
武母白了他一眼,不答,又取来武父生前所用青铜剑,仔细系玉龙于剑柄之上,命令儿子携剑腰间。
穿戴完毕后,武母对着独子端详一阵,满意地点头。
“痴儿,已有乃父七八分模样。明日,你便如此行头,寻那三公子,自请为陪臣。”
“母亲,这如何使得?驰尚在年幼。如若有幸驱逐山戎,理当解甲,重回学堂。即使有为人门客的一日,也要学业有成,年至加冠。”
“痴儿,痴儿。读书于学堂,目的何在?”
“呃。。学文习武,以便他日有业,足以糊口。”
“然也。既然学是为了有业,何不一步到位,先求为三公子门客?”
“儿子年齿未熟,学艺未精。三公子岂会收我?”
“哎,痴儿。我且问你。为将者,驱人以军法刑规,使人以皮鞭棍棒,缘何三公子从未对汝等少年郎施以肉刑?”
“许是因为三公子宅心仁厚?”
“大错特错!”武母言之凿凿:“妇人之仁,安能治军?公邑大夫又岂会将阖城兵马尽数托付一慈?”
看着儿了满脸写着疑惑,武母恨铁不成钢:“榆木脑袋。难道你仍看不出来,三公子垂青尔等,意欲招揽门下?”
“唔!”武驰仿佛醍醐灌顶:“母亲所言极是。难怪难怪。”往事细节,历历在目。“三公子曾亲握我手。二个故事既是面授,有心栽培,又是考验丶选拔。在我若有所悟时,温言勉励。这是在强烈暗示。若非母亲提点,我竟不能领会个中深意!”
转念一想,武驰再次陷入踌躇:“三公子待罪之身,虽有才略,只怕日后,宋公不饶。我若轻率从之,怕有他日,招致牵连……”
这就好比大学辍学,找到的工作是给私企老板打工,老板虽然待人接物不俗,但一查发现是有案在身的通缉犯……譬如彩票经营者,刘招华…
还有一点,武驰未能宣之于口,好在知子莫若母,他腹中那点小九九,寡母焉能不了如指掌?
公子卬作为公子却无封地半寸,拿什么供养门人?当今豢养门客之潜规则,薄则聊且温饱,厚则顿顿鱼肉,至于零薪,未之有也。武驰虽无千金万金之想,但顶着进狱系风险供人白嫖,委实无法接受,毕竟亲待养。
“我且问你,择君而侍,以何为要?”
武驰想了想,回道:“地为先,无地不足以养士。”
“非也。”武母反驳道:“为娘以为,赏识为先。
儿言三公子为逃人,试问当年的公子重耳,辗转四方时,是为何身?
儿言薪为重,试问,当年介子推之侍重耳,其事如何?过卫地,乞食,不得粟而得土,介子推割股为肉,以饲重耳,可求乎薪乎?及重耳为晋侯,辞不言禄,抱树绵山,烈焰焚身,此所以有“足下”之称,“寒食”之节,又求乎薪乎?
千里马常有,而赏识者鲜矣。商纣之地,不可谓不大,然不识忠贤,比干死,微子奔,箕子佯狂,虽有禄而不仕;重耳昔年,不可谓不悲催,然赵衰从之,终为卿大夫之家。
今儿得青眼,如介子推、赵衰之得重耳。以为娘视之,三公子犹在重耳之上。握手言交,亲下厚民,此一胜重耳;循循善诱,栽培左右,此二重耳不曾为也;屡以寡击众,此三略与重耳相齐。而宋公御之昏,尤甚于晋之先君。儿又有何顾虑?
况且为娘安为等闲妇孺?介子推漂泊四方,居无定所,其母尚且能自食其力,为娘岂有不如?”
武驰为一番理论所倾倒,一口答应。武母方才软下语气,恢复妇人神态,慈眉善目。
“儿自明日之后,当多听教诲。人云:‘听得劝教,食得饱饭。’三公子本事远在常人之上,小学之师,比之,如日辉之于萤火,泰山之于细壤。切记,多听多学,多思多省,有晦暗不明者,不耻相问。”
“儿当谨记。”
……
“从今往后,驰之性命,即是公子之命,驰之身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清晨的阳光洒在稚嫩的脸上,年轻的武人,单膝跪地,短剑的剑鞘支在黄土地上,坚定的右手紧紧握住。希冀的目光照在公子卬身上。猝不及防的投效,令公子卬微微失神。
这台词,何等熟悉,只是物是人非,出言之人,非绿帽长髯枣红脸之人。
古人择主,均是一套说辞么?
公子卬心中吐槽,转而忧虑。
门客,陪臣,养士……这套体系于他,陌生而遥远。
战国四公子均养士,然其中无一定规,信陵君养门客,待之如手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平原君养门客,如董事长之与雇员,一方掏钱,一方效劳,门人有不如意者,可自去,平原君有见喜者,择优汰劣,见邹衍而辞公孙龙;孟尝君养门客,如人主与附庸,;春申君养门客,如平起平坐合作,门人来去自由,甚至取而代之。
今处春秋中期,战国尚有百年之期,养士之制是否有变迀?不得而知。
门人家中有老有小,待遇之定,又当几何?
目下无地无资,纳武驰为门人,是否耽误他人前程?倘若拒绝,是否有绝人之嫌?
见公子卬不回一辞,武驰以为卬囊中羞涩,难以启齿。
“驰以为,晋文赵衰之故事,犹可以效仿之。”
这话再白不过了。公子你没钱没地没关系,以后总会有的,他日再与我补上即可。在你发达之前,我可以自带干粮嘛。
公子卬扶着武驰的手上座,众目睽睽,须照顾人心,不好怠慢。
“阿驰欲投,卬荣幸之至。只是个中有些思量,须向人垂教。
可否容我计较长短?”
武驰面上允诺,旋即惴惴不安起来。
三公子原来还没打算招揽我?难道母亲所料与事实有所出入?可是若非青睐于我,为何昨日屡屡出言赞赏、鼓励与我?莫非他原意不是招我为门人?难道他要招我为娈童?
武驰顿感菊花一紧,如坐针毡。
“走了走了,别看了,训练马术、横队!”武峻挥挥手,其他少年郎面色不一,表情各异地打量着武驰。
武驰把头一低,恨不得找到地缝钻进去。跪坐之中,一双手不知不觉用力,把下裳抓得褶皱。
他们一定在嘲笑我吧?一定是的。天呐,往后我合该如何见人?
忐忑,尴尬,社死,足以扣出三室一厅。
另一头,公子卬拉上庄墨二人,又加上杵臼和武功。楚丘城内能找得到的卿大夫都在这里了。公子卬垂询其中利弊。
武功抚着光头,问:“门客相投嘛。寻常之事,我从继承封邑以来,所见不鲜。多个门人多一双箸,多一张嘴而已。三公子以为,此人能力如何,品行如何?”
公子卬想也不用想:“做事发愤,说话讲理,守孝,与人为善,学东西很快,悟性不错。”
武功拍了拍手:“那还顾虑什么?纳之。只要才能足够,他日能为三公子做事,价值超过养活他的粟米,就有所值。
况且人家还可以效重耳之先例。三公子若得地,不愁不酬,若不得地,甚至不须支付报酬。”
得,白嫖!武功说完,拍拍屁股告辞去也。
问之墨点。墨点表态支持公子卬扩充队伍:“一人力小,众人力大。欲成大事,须善于团结,团结十人,可治一户,团结一万,可治一邑,团结十万,可治小国,团结百万,诸侯伯主,团结千万,天子犹可取而代之。”
公子卬回道:“子皙言重了。卬暂无此大志。”
墨点:“哦?愿闻公子之志。”
公子卬道:“食有肉,居有室,财产得以全,人身安危得以护。”
公子卬以一个后世人的标准来看,这个要求并不高。当日,他若不曾穿越,研究生毕业之后,找份工作,一年赚他个六位数,百分百能过上这样小康太平的生活。
不想墨点一口答道:“三公子所志不在小,非有邑之卿不可为之。”
“啊?”
公子卬眉毛一挑,诧异万分:“子皙是否言过其实了?”
墨点道:“点与三公子过命至交,安能诓骗三公子?且听我细细分析。
夫今之天下,人分等级。自上而下,天子,诸侯,卿,国人,野人,奴。卿分无邑之卿、有邑之卿。国人分士农工商。如此而已。
若为工商、野人、奴。士人可随意打杀之,不受责罚。”
公子卬点点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做个春秋的普通百姓是得不到法律保护的。
“若为士人,卿大夫可随意打杀之,不受责罚。”
譬如孟尝君,一国之卿。途径赵国,赵国贵族以宾客相待。赵人闻孟尝贤能,争相围观,一睹风采,及见,有人揶揄道:“原以为孟尝君为魁梧大丈夫,如今一见,竟是瘦小男丁而已。”孟尝君五短之人,被言语刺中痛楚,大怒,屠数百士农工商,尽毁一县,方才解恨而去。
事后,无人指摘、问罪孟尝。史官以为逸事一则,仅此而已。
“若为无邑之卿,上卿大夫可随意打杀之。”
譬如,孔丘居鲁,为大司寇。有人,名卯,官拜少正,能言善辩,名声是振。孔丘与少正卯皆办私学,广招门生。少正卯通古今之变,针砭时弊,孔丘骂他心达而险;少正卯尽述周礼之纰漏,孔丘骂他行辟而坚;少正卯能言善辩,孔丘骂他言伪而辩;少正卯指责封建制度腐朽堕落,孔丘骂他记丑而博;少正卯传播与主流价值观有出入的思想,孔丘骂他顺非而泽。
同为私学之首创,孔丘深深嫉妒这个同行。少正卯讲学,屡次把孔门弟子吸引过去,唯有颜回未去。孔丘以少正卯有可能威胁统治为由,戮之,曝尸三日,绝其学说。虽然孔门之人皆以为孔丘滥杀其人,子贡甚至诘问孔丘。后世的荀子、刘敞等人也认为少正卯贤。
但枉杀了又如何?少正卯,无邑之卿,没有领地,就无法养活私人武装。没有私人武装的卿,死即死也,又何能为也?
“有邑之卿,载兵载粮,虽一国之君,不可妄罪。何况上卿?人君必欲以刀兵而残害有邑之卿,败则身陨,胜亦颓国,其人纵然身死,其士犹仇。”
有邑之卿才算有基本的人身保障。诸侯和卿大夫不敢随意杀戮。对有邑之卿擅自诛戮,甚至仅仅是无礼,后果是很严重的。比如卫献公有取缔孙氏之心,大夫孙林父就带着土地投靠晋国。晋国的赵盾打败智伯后,智氏虽然灭亡,但他的门客豫让仍然矢志不渝地报仇。
大概只有到了有邑之卿的地步,公子卬小小的愿望才会有所起色吧!
“公子若求苟全性命于当世,必先得其封邑。欲得封邑,先得万人民心,百人为陪臣。如此,更当招揽武驰。我言尽于此。”墨点起身。
“公子御在位,自保尚且困难,何论封邑?”公子卬思忖公子御大概不会放过自己。
庄遥则不以为然。
“如能退却山戎,楚丘可安然处之。子皙不是说过了么?君与有地之臣相阋,即使是切齿之恨,轻易也不敢擅开战端,胜则颓国,败则殒命。比如郑庄公深恨公子段,也不敢围攻京城,否则即使成功,也会国力大损。只能等公子段拔营来攻打自己。
即使宋公真的发疯攻打楚丘,如晋献公攻打屈邑,三公子也可以如公子夷吾一样,击退都城之师,也可以如公子重耳一样,出逃齐国为官。
郑宋世仇、楚宋世仇,去哪儿不能成为有邑之卿呢?”
公子卬斟酌道:“楚国蛮夷,弑父夺位,实在不敢往奔。”楚国现任国君乃楚穆王,春秋霸主楚庄王之父,他的即位极为血腥,做此人的臣子,风险未知。
“那就去郑国好了。”庄遥语气很轻松:“不过,以我之见,事情远不及此。宋公处商丘,倒行逆施,民众受尽荼毒,观其自败可也。兴许如周厉王之奔。
宋公又以周公自命,每日批阅上书如山如海,食少而事繁,岂能长久?
还是那句话,观其自败,可也。三公子不妨先收楚丘之心,行善事,结善人,蛰伏如潜龙,以待宋国有变。”
杵臼在旁闻言,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
公子卬如此心中已有定数,开门将出,却见戴拂等在门外。
“春风缘何在此?”
戴拂道:“闻三公子有意纳门客,容入内,申一言。”
公子卬把他请进门。戴拂一过门槛,就转身闭门,在公子卬诧异间,戴拂纳膝跪倒。
“拂早有意投公子门下,久为三公子门下奔走效劳,今日岂能令人后至而捷足先登?还请三公子今日定了名分。
从今往后,拂之性命,即是公子之命,拂之身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公子卬还道他要申何言语,却是千篇一律的台词。
我拿你当朋友,你却硬要唤我为主公。
公子卬哭笑不得:“春风,我一直以你为友,缘何必欲为陪臣?”
“三公子容禀。拂生于公族小支,却忝为区区一狱吏,委实心有不甘。欲以三公子为晋身之阶。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如朽木腐草。还望三公子成全一二。”
公子卬叹息一声。追求进步,也无可厚非,当年蔺相如发达前,委身于阉人缪贤门下;王维登榜入仕前,以音律托身于玉真公主门下。
“他日若有举荐之机,定不相忘。”
戴拂大喜过望,纳头拜倒:“主公。”
……
公子卬顺势收了武驰,忐忑不安的小年轻方才收了小鹿乱撞的心。
听说戴拂竟然捷足先登,武驰饮恨瞥了他一眼。
主臣名分议定,校场的少年郎纷纷给武驰道贺,武峻也高看了武驰一眼:“阿驰前途无量啊。”
武驰不由得心里飘飘然。
我也是士大夫的一员了。
杵臼羡慕的不行。
伯兄生前,门客百余人;叔弟在后,门客也添两人。一母同胞,我岂能甘心人后?庄墨与公子卬的对话,并没有避讳杵臼,他的心思不免活泛了起来。
宋公御早晚自祸之人,又无后。届时,以成公血脉,论长幼之序,岂不是我为宋国之主?仿佛晋献公一家,嫡长子申生遇害,嫡次子夷吾即位,夷吾死,卿大夫迎立三公子重耳。
杵臼满脑子人君之梦。既能为人君,岂能无潜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也要早早收录得力之人。
说干就干。杵臼一一垂询几个颇有武力的少年郎,问他们是否愿意投入自己的门下。
尽管杵臼把希冀写在脸上,可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是拒绝。
为人陪臣,好歹是一份长期的工作,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常人看来就是吃得饱饭。公子杵臼给不出薪水待遇,又是亡命的逃犯。不是所有人都如武母、戴拂一般玲珑心思。大部分人均有短期、现实的考量。
杵臼又问之于庄遥,庄遥扭头就走,不屑回答,高冷的很。
又问之于墨点,墨点婉言拒绝:“既为公门之大夫,岂会再为私门陪臣?”
杵臼呐呐不能言,郁闷,回到家中。
妻子已经备好饭食,杵臼闷头扒饭。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人能是,我亦能是。叔弟与我同父同母,他寻得,我焉能寻不得?
饭肴既尽,杵臼把箸拍在案上。不想用力过度,拍坏了木案,陶瓷的饭碗摔在地上,碎裂一地。
“汝何疾之有?”妻子很生气,大骂出声,令下人收拾碎块:“汝以为尚在宋都乎?惶惶如丧家之犬,作何威风于木案?
木案,陶碗,子业所有。见损,汝欲有下顿之食,速速求之于子业。”
杵臼不爽:“何必求子业?我自取尔。”
“不告而取,是为贼。书读六年,读至犬之腹中耶?”
“我观子瞻出入府库自由,我为人兄,理应亦然。”
“呸”妻子不屑道:“子业已将全城托付子瞻,子瞻自然算不上不告而取。你如何比肩子瞻?子瞻,山戎之所敌,全城之所望,兵马娴熟,大丈夫也;你,你不过是武氏收容之可怜虫,啖白食之闲散公子。”
妻子自都城吵架后,事事拿小叔子与自家丈夫作对比,人比人,气死人,自家的丈夫愈看愈没有别人家的好。
“我哪里不如子瞻?”杵臼气冲冲摔门而去。
今天,我一定要证明我比叔弟强!偶遇一人,面色炭黑,五短身材,膀大腰圆。
“南臣,别来无恙乎!”杵臼高兴地与公孙钟离打招呼,后者听说公子杵臼四处访士而不可得,正好毛遂自荐。
“二公子,自大公子身遭不测,我飘零蹉跎,未遇明主。幸闻公子访贤,我虽不擅长计谋,但剑刃之下,多有山戎魂魄。愿拜在二公子门下,不知二公子意向如何?”
公孙钟离毛遂自荐,杵臼仿佛柳暗花明,欣然接受。
“从今往后,钟离之命,即是公子之命,钟离之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一样的入职宣言后,杵臼问道:“叔弟有门客二人,我为人兄,自当不落其后。南臣可有人相荐?”
钟离摸了摸下巴:“我为人驽钝,不善于结交。所识之人,多为大公子门下。如今大公子门下,或命丧都城,或作鸟雀散,能联系之人,唯有嘉兴一人而已。”
嘉兴正是公孙孔叔的字。杵臼听到此人的名讳,就十分反感。
“此人自以为聪明,反倒误我兄弟三人,我焉能用他?”
钟离不再唇舌。
末了杵臼鬼使神差地多问一句:“南臣以为,我与叔弟,孰贤?”
对曰:“三公子孰能及君也?”
杵臼收了钟离,大悦,得意洋洋,招摇过市,见人就夸耀标榜。公孙孔叔风闻,径自上门自荐。
杵臼甫一开门,见来人身材高大,青白脸色,上衣葛麻,腰间瑜玉,满脸嫌恶,使箕帚要赶。
孔叔反问道:“二公子以为,我与武驰相较,力孰强?”
杵臼想了想,孔叔早早投入公子江门下,为之鞍前马后,在楚丘,尽识楚丘上下士人,连武功与他,也颇有交情。多年为楚丘征战,孔叔为车左,为公子江射杀过不少山戎。
杵臼凭良心答道:“汝沙场多年,黄口孺子安能及?”
“既如此,二公子何必拒我?我虽然为大公子谋划有失,但忠贞不二,勇武过人。寻常门人也不过如此吧?今三公子虽黄口孺子得其用,而二公子却视沙场宿将为鸡肋。何也?”
“汝为伯兄谋而有失。”
“二公子大可只用我力,不用我谋,我绝不会自行其是,坏了二公子的大事。我自荐为二公子门人,立功之前,不取分毫,如武驰例。
宋公御尚在,二公子总有一日,须有用材士之之时。望公子思之。”
杵臼余恨未消:“终归是有失之人……”
重复的理由,减弱的语气,孔叔心中暗喜,有门。
“昔日管夷吾未仕时,从军,三次临阵脱逃;从商,折本、贪墨;从公子纠为士,发一矢,中衣带沟,公子小白诈死,管夷吾不能识,中计,害得公子纠身死。
如此屡失之人,齐桓用之,称霸诸侯。
今我只一失,比之管氏又何如?望二公子三思。”
杵臼反思,如此说来,自己确实有失容人之量。
“窃以为,士之用,譬如人之脏腑,先得有之,然后论大小优劣。心肺肝脏脾,缺一不可,若缺其一,命丧黄泉;至于其中有染病者,譬如肺有疾,可针、药用之,变病肺为良肺。
如今二公子门下只一人,征战、护卫,犹显不足,仿佛人缺脏器。他日二公子生命日显,威望日著,公子大可辞退不才,改用新锐,如针灸治肺。
我言尽于此。公子能用则用,他日驽钝,公子再觅良臣迭代,我绝无二话。”
杵臼动容,接纳前,问了最后一句:“汝以为,我与叔弟,孰贤?”
孔叔哈哈大笑:“自然是二公子益贤,否则我缘何舍三公子而来投呢?”
杵臼抚须,粲然一笑。
……
公子卬打算让武驰办点小事。
他把武驰叫到跟前:“兵马操练颇见雏形,我意欲与山戎一战。只是军中缺一物,希望你能为我得之。”
“何物?”
“碎发,越多越好。”公子卬的回答让武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卬递给他一袋子铲币。
“这笔钱算是经费。能买多少买多少。此事,如让你来办,有困难吗?有什么问题吗?”
武驰把胸膛一挺。
成为门客的第一个任务,正是证明价值的时候。这时候怎么好谈什么困难、问题?岂不是显得自己无能?
武驰不管千难万难,一口应承下来:“谨受命。”
接下来,武驰挨家挨户敲开国人的家门,请求购买他们的头发,均被一口回绝。
“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某家绝不鬻发。还望尊架移步他处。”
武驰回家,沮丧之极。武母问其缘故。
武驰一脸无奈地诉说。听罢,武母一把抄起剪子,刷刷刷,自裁其发,用布匹细细包好。
武驰把布包交给公子卬。
“只有这些吗?”公子卬来回翻了翻,当初给予的产币可不少,难道买发的行为导致头发市场短期涨价吗?
武驰递来装满铲币的包裹,一验,竟不减一钱。
公子卬疑惑抬头,武痴眼圈泛红,立马发现事情的发展不对头。“孩子,遇到什么困难了?”
公子卬的话仿佛催泪弹,武痴泪水夺眶而出。公子卬借给他一个肩膀,轻轻拍打后背安抚,肩上顿时湿润成滩。
“身体发肤,身体发肤啊……这竟是家慈之发。”
哽咽良久,好容易才听完事情的始末。武母为了儿子的任务,断发剃首,不禁令卬联想起东晋陶侃的母亲。
“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公子卬原本以为买个头发多大点事,不想封建的阻力如此巨大,任务的难度被大大低估。
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了戴拂进来一同参谋。
戴拂道:“我等衣冠华夏,修剪下来的头发、胡须是不会乱扔的,必收集起来带进坟墓。”二十一世纪,尚有一些古风犹存的地方,老人们掉了头发,仍会找地方藏起来。何况春秋。
“鬻发,寻常人家不为也。髡刑断发,罪犯的待遇,也难怪阿驰哭成泪人。三公子如何想出这等昏招?”
公子卬讪讪一笑:“欲以碎发为用,投毒以残戎兵。”
“此事,三公子若非躬亲去求,民众绝不会答应的。而且,公子须先剃发,以身作则。”
万恶的封建思想。
公子卬带着武驰,挨家挨户去求。此时的他,已经把古人的发型修短成了后世短发的模样,他自己觉得清爽许多,但是武驰心痛不已。
主公为了胜利,竟然如此拼命。
见到公子卬的发型,民众也不好意思收钱,昔日里埋藏于地的碎发被取了出来,交给公子卬。
“三公子诚乃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