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阵以待,缓缓踱步的叛军骑兵如同海上的礁石。
逆潮而动的他们分开了滚滚的人流,溃兵纷份从骑兵纵队边上绕过去,不少溃兵望着将旗就停下了凌乱的脚步,吵吵嚷嚷地试图重新集结为成建制的力量。
“我在做什么?再逃家族和士子的身份就没了。”
溃兵中的军官更是感到羞愧,他们饶了个圈子就纷纷走上来,不管有没有武器都站在骑兵纵队的身后喘气、修整。
士兵们大声地呐喊着,寻找自己的军官。春秋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凭借着伍长和什长的指挥,军队的基本单元才能够建立,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系列的军阵和战术动作。
战争无非是打群架,即使吵吵嚷嚷,士兵们只有找到自己的队伍,才能发挥出相匹配的实力——尤其是没有军衔系统的先秦,尤其是同伍同什都是邻里亲戚的先秦。
骑兵的力量在于打击的快速性和集群性,在局部的战场发挥出多打一的优势。为了实现这一战术的目的,公元十一、十二世纪,旧大陆的东西方文明,不约而同地在大陆的东西两端发明了骑墙冲锋和铁索连接的铁浮图战术。
公子卬在丹水之战,把骑兵的列队冲锋提前一千七百多年带到了人间,只不过当初是为了对抗公子御,对武氏的族兵仅仅进行了简单的骑枪训练,骑兵阵型只能采用最简单、最容易上手的纵队冲锋,要想解锁更为强大的楔形队形和横队阵型,无疑需要数月之功。
1804年,曾经与拿破仑皇帝兵刃相指的英军威灵顿公爵就吐槽过:组建和训练骑兵非常困难和乏味,这需要许多经验和耐心。
威灵顿公爵言辞中指代的训练,不仅仅包括列队冲锋和骑术训练,更为艰难的,就在于冲锋之后的快速集结,而这恰恰是公孙钟离所疏漏的。
如今的官军骑兵队形散慢,稀稀拉拉地在公孙钟离三番五次的喝令中试图重整旗鼓。
在踱步至对手八十米的距离后,外门城墙上的旗语催动着叛军的甲骑提振马速,每秒六十米的战马奔腾着向着休整状态的公孙钟离发动了雷霆般的反冲锋。
“冲锋!“叛军骑矛的寒光凛凛,已然照在自己的脸颊,公孙钟离被迫仓促应战。
官兵的战马没来得及拉扯至最高,甚至有的马快,有的马慢,形成的战线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向戍是叛军骑兵中一马当先的领头羊。狂风贯耳,眼角生寒,八十米的距离不过一二秒的时间。向戍咆哮着,从马背上弓身而起,舒展着臂膀,把骑矛全力向马前探出。
向戍面对的官兵距离越来越近,那个官兵的眼神坚定,做出了如出一辙的战术动作,丝毫没有避让的姿态,他断定眼前这个来敌一定会迎头撞向自己,对方咯吱窝里擒着笔挺挺的武器,只要双方都维持现在的姿势不变,向戍和他至少会有一方被钉死在长矛之下。
“来罢,玉石俱焚吧。”两侧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向戍心里这样想着,屐履催命般地踢击马腹,仿佛嫌弃鲜血和死亡来得不够迅猛。
向戍的眼睛寸步不离眼前的敌人,对面的官兵猩红的双眼也不曾从自己的首级上挪开。
但预料之中的同归于尽并没有如期而至。
“怎么回事……”不等向戍明白过来,官兵的战马在电光石火之间,骤然转向。
马匹的智力在动物界相当之高,但比之人类有所不及。在两骑相冲的瞬间,牲畜们可没有直挺挺地撞向对面同类的勇气和决心,总有一方的马匹会在双方接触以前转向,抑或是崩溃。
谁的骑兵队形更为严整,谁就能迫使敌骑因转向而陷入混乱,毕竟人与人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而马匹和对面的同类可没有血海深仇。
前头的敌骑转身而过,原本指向自己的矛刃偏离了预先的轨道。向戍紧绷的神经、咬紧的牙关如同冰雪顷刻间消融。在分生死的最后一霎那,他的脑海里已然不存一物,战术、骑术……各种念头陡然间消散如云,他机械般地把骑矛送了出去,肌肉的记忆辅佐着他用矛头在敌骑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几乎所有的官兵战马都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公孙钟离的部下统统扑了个空,他们的战马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偏离了行进的方向,有的平行于敌军行进,被接踵而至的矛头扎成刺猬,发出绝望的、垂死的惨叫;有的垂直于这个方向,任凭骑手如何驱赶都无法抑制坐骑脱离战场。
官兵的坐骑或死或逃,不少马匹溜出了数十米,如同繁星点缀银河一般,随机分布在瓮城的各个角落。
死里逃生的向戍胸中饱含着再战的勇气,他带领着两条纵队径直向分散的敌手紧追不舍。
官兵骑手此刻恰如苹果,而向戍的队伍宛如绵长的贪吃蛇,他们放弃了冲锋时候的速度,改用快步的速度,一一扫过零星的、落单的敌骑。
时不时有官兵的骑手被纵队撵上,在眨眼间被七八根骑矛饱和打击,坠落马下,被无数的马掌踩踏。而丧失驭手的惊马则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它们有的冲撞向官兵的步队阵列,有的不经意间阻挡了溃逃的官兵骑手。
向戍的瞳孔捕获了一个倒霉的猎物,他刚刚被空鞍的马匹拦住了去路,在危机时刻,仓促地勒定马身,紧急刹住。他的坐骑丧失了机动性,而他本人的铜盔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击落。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猎物了,尽管他体格夸张、虎背熊腰,壮硕的大臂粗过常人的大腿,精湛的马术能从乱军之中夺下一条生路。
骑兵失去了速度,和丧失了半条命没有甚区别。猎物正操控着缰绳,焦急地催促着坐骑提速,时不时扭头瞥向向戍的目光中饱含着躁动和惶恐。这个官兵骑手的眼珠子里,如同镜面一般,映射着两队叛军纵马奔来,无数支锋利的矛头在他们的腋下起起伏伏。
向戍视之如阴间一鬼,无论官兵骑手如何辗转腾挪,成队的兵刃一一向他身上招呼。尽管费尽心机闪烁躲避,这个落单的骑手终是避不过第十次的刺击,被狼狈地刺穿小肠,血色的浆液夹杂着黄色,飞溅在木色的马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