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已经够苦了,再这么搞无异于自掘坟墓。”公子卬喟然长叹。
只要有天灾,农民为了完税不得不出卖土地,然后土地被兼并,进入治乱循环。
抑或是,农民选择不纳税,逃避赋税,官府为了维持公共收入,不得不增派税吏,增加税率,然后农民更加活不下去,土地被兼并。
然而在水利普及度,农业治理水平低下的古代,天灾的频次究竟有多高呢?
在清朝1840到1911这七十二年间,以颍州府为例,当地只有咸丰四年、五年这两年是没有遭受虫灾、冻灾、旱灾和水灾的袭扰。
公子卬决心改良长丘的税务状况。农业税的征收成本已经是农业税本身的九倍以上,这还是长丘小城寡民的条件下。若是自己有一天真如历史上一样成为宋国的执政卿,一个国家的税务系统相对于小城邑而言,层级的设置更加冗杂,损耗更为铺张。
那么在管理等级更多的情况下,这套征税机器的效率将会低到一个极其恐怖的境地。
要知道有明一代,民间并不是一穷二白,而崇祯却要不断地向社会各个阶级化缘,从某种程度上说,不得不思虑其中税务制度的有效性。
“周礼(出自《周礼·天官·大宰》),国家敛财之术,分为九赋,一曰邦中之赋,二曰四郊之赋,三日邦甸之赋,四日家削之赋,五曰邦县之赋,六曰邦都之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九曰币余之赋……”管理进一步给公子卬讲解税务系统。
九赋中的前六项分别阐述了不同对象的农业税,而第七项则是商业税的范畴。
管理已经说了长丘农业税的征收一部分来自于井田税,九家共同耕种公田以上税。这本质上是百分之十一点一的税率。但这不是农业税的全部,一旦当地爆发战事,还要征收高昂的军赋。
“军赋者,战时每丘(一百二十八户)出戎马一匹,牛三头;每甸(四丘)出长毂(车轱辘)一乘,戎马四匹,牛十二头。”
军赋是临时性质的,倒也还好,倒霉的是,农民还要承担公家的力役。公子卬知道秦始皇用力役征发百姓赴骊山,立阿房,开灵渠,建长城;但春秋的力役还要更加过分。
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二之日凿冰冲冲……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诗经·七月》
野人的女眷要为公家制衣染色,男人则猎杀野猪,作为贡品;白天割茅草,晚上搓麻绳。到公家房顶修缮,把凿取的冬冰装入公家的冰窖,除此之外还要无偿为公家酿酒。
卯时而出,酉时而歇,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沉重的力役压迫得野人喘不过气来,站在金字塔顶得那些人还要谆谆教导他们——这是福报。
万恶的旧社会——公子卬啐了一口,简直就是迅哥儿那个吃人的制度。一年到头勤勤肯肯,到头来却连基本的温饱都得不到保障。
“以后野人的力役,官府都要支付工钱,不能让他们白干。”公子卬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管理瞠目结舌道:“这怎么能?我们可是官府啊,官府让人干活,怎么能付钱呢?”
“雇人做工,自然要给使钱,这可是天经地义的啊。”
管理:“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公子卬:“我以后会有的是钱。”笑话,老子堂堂穿越者,仰仗几千年的科技、历史知识,要是不能变魔术一样地变出钱,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像一个十口之家,辛辛苦苦种植一百亩田地(今三十二亩),每季产出刨除种子,只有二十五石,家里十张嘴,一人吃五石【注1】,一年下来一粒粟米都不剩下。
这世道十年九灾的,一个不小心就要卖儿卖女。
我们若是免去力役,在他们劳作后支付报酬,他们才能吃得更饱,买得起青铜的锄头,开垦更多的土地,长丘的粮食产出才会更高。我们才能养得起更多的兵丁、匠人、商贾和谋士。
你刚才看到他们手里的农具了吗?都是石头做的,石器翻土掘地能有什么效率?正是工具的破败才限制一家十口只能伺候这么点巴掌大的耕地,还伺候不好!”
用石器耕作的农田,产量相当不堪,既不能深耕,也填不整土地,地里的缝隙常常过大而致使作物罹受冻害。若改换工具,进化到青铜农具、铁器农具,那亩产和每户能照看的田垄面积,就不可同日而语。
公子卬又让管理陈述关市之赋的细节。
“管仲(出自《管子·幼官》)有言:‘市赋百取二,关赋百取一’……”
关赋就是关税,市赋就是市场税,一个税率百分之一,一个税率百分之二,共同组成了春秋商业税的根本。
“布,列肆之税布。緫布,无肆立持者之税也……”
市场税还分为布赋和緫布赋,前者是对有门店的商贾抽取的,后者则是对没有固定店铺的交易抽取的。
管理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一个野人跑到城里卖粮,官府先抽取一次关税,百分之一;把余粮卖给粮商,官府抽取一次緫布赋,百分之二;粮商把粮食卖给贵族,官府抽取布赋,也是百分之二。
总体核算下来,野人贩卖粮食的过程,官府实际上是抽取了百分之五的税率——这税率无论是与后世比较,还是与九税一的农业税比较,都相当之轻。
重农税,轻商税,农商税率不成比例的朝代,中国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比如说加派辽饷的崇祯年。
“汉文帝轻徭薄赋,才有了刘彻征讨戈壁的雄厚资本;萧何轻赋抚育关中,才有了汉高祖彭城之败后,剿灭楚霸王的雄风。”公子卬思忖着,一定要效法这些王侯将相中的佼佼者,好恢复自己领地的生产力。
最好的税基,不是向赤贫的阶级伸手,而是向家有余财者征收。后世的累进税制度就是这么来的。
但如何区分哪些野人犹有余力为国家纳粮,哪些野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呢?
公子卬转身面对他的臣僚:“我有个思量,粮食的税收从农业税收取,改为通过关赋、市赋抽取。”
管理和索尼顿时陷入蒙蔽状态。
“具体操作就是先把田税废除了,公田交给八户农民自己处理,或是平分,或是赎买。
然后野人买卖粮食还是要征收关赋和市赋的,这么做有这么几个好处。
第一,野人若是自己都吃不饱,肯定不会拿粮食到城里卖,这样的话,我们就能轻易地把那些吃不饱的人家筛选出去,变相给他们免税,不把他们逼到卖儿卖女的境地。
第二,对于那些丰收了的野人而言,我们收到的税并不会减少,反而可能更多。随着我们大力发展农业,兴水渠,拓土地,这样的野人会越来越多。而按照原本的税率,他们每种出九石的粮食,我们征收其中的一石,又因为征农业税有九成的损耗,因此最终官府只能得到其中的十一。
总体计算下来,按照旧有的井田税制,百姓每种出九十石粮,我们只能得到一石。
但是若改成粮食交易环节征税,原本要派出舆人挨家挨户地去征收杯水车薪的农业税,变成了只需要派一个褚师蹲在城里的市场去征收,理想状态下,百姓一户若是种出九十石粮,刨去五十石,还余下四十石,他们会用这些粮食去城里交易,按照关赋和市赋,我们可以抽取到两石的粮食。、
原本能征得一石的税,现在就能翻一倍。
第三,官府的粮食变多了,野人手里的粮食也没有白白损耗。《周礼·地官·遂人》有云,距城邑百里之内为郊,百里之外为遂。”本来要豢养大量的舆人往来于郊遂之地征粮,万一征不上,舆人还要化身打手对野人进行暴力惩戒,现在这些通通都不需要了。野人自发把粮食输运到城市的路程,比舆人拉着车在遂外挨家挨户转悠的路线要短得多。
人人口诵:‘百里不贩柴,千里不贩籴’,意思是说,押运千里的运费几乎快逼近粮食本身的价值了。改农业税为关赋市赋能够让浪费在运输途中的粮食极大地缩减,而官府也节省下豢养舆人的巨大开支,故而老百姓手里的粮食也多了,官府的库存也充盈了。”
管理道:“太傅的变法理论上确实可行,但是这需要两个前提条件。”
“哦?愿洗耳恭听。”
“第一,野人要求有半数以上,能够在实现温饱的情况下,有余粮,且每年的余粮多于四十石,这样才能确保官府的收入不减。”
公子卬掰着指头开始心算。把公田分给各户本身就能增收一成一了,况且他还将铺设水利,治理盐碱,鼓励开荒,教授冬夏绿肥施用技术。
光后世徐州农科所在铜山县,通过种植放水养绿萍作有机肥,就能够实现粮食增产26.5%;而连云港退休教师发挥余热,通过调研证实了当地农村努力兴修水利,实现粮食增产82%到164%的功绩。
河南济源县的盐碱治理,更是让亩产提高到了原来的3.8至29倍,进而得到国家级的表彰。
农业科技才是创收的绝招啊!现在长丘的亩产是一百亩(等于后世三十二亩)出产960公斤,这在后世远远不及一个零头!现代农业技术,即使不用机械、化肥,也足以让石器时代的野人全家吃撑,况且春秋之世,人多地少,一户十个人伺候三十二亩田,简直绰绰有余——完全可以鼓励他们开垦更多耕地。
“每户增产四十石,绝对没问题!”公子卬信心满满地回答道。
“第二个前提条件就是,能够确保野人在长丘城内交易,而不是其他地方,否则我们抽不到关赋市赋。”管理掰开第二根指头。
公子卬抚掌大笑:“这就更容易了。运粮损耗巨大,百里之内又没有其他城市他们岂会舍近求远?而且青铜农具、食盐之类的必须品,只有城内的国人才有,他们不来城内交易,还能去哪?
最重要的是,我以后还会创造出更多更好的产品,吸引他们不得不买。”
笑话,等我发明了铁制农具、能制作出廉价的衣服、冬日取暖的煤炭……林林总总,这么多拳头产品,还怕他们不买么?
何况以后还能开矿。
现在长丘这块地的底下就是广袤的中原油田。宋国坐落于山东、河南、安徽的土地上,向东有煤矿、铁矿、硝石,向西有硫磺,向南有高岭土……真的是风水宝地。
蛋糕要做大,才能好分割。
想到昨日秀吉和家康讲述的野人惨状,公子卬不禁心疼——一天就一斤粮食,无衣无褐,瘦骨嶙峋。
后世的封丘县有一百三十万亩耕地,而今的长丘城仅仅三万亩,劈荆棘,驱野兽,开新田才是发展的硬道理。
况且不久的未来,楚庄王的老爹——楚穆王就要杀过来了,把野人折腾得瘦骨嶙峋,谁跟他去抵御外辱?民心还是要收一收的。
“我会组织冶炼铜质的农器,低息贷给他们,如此野人增产,铜匠得赏钱,官府增收,一举而三惠。战俘营的长狄也不要歇着,统统给我去开地修坝。
长狄的吃食比乖顺的野人还要高,这本就不合理了,不把野人、国人养得身强体壮,孰人与我共长丘?”
…
宋都商丘,太后慈宫。
云鬟叠翠,粉面生晖,白衫红裙,这妇人哪有一番母仪天下的太后姿态,活脱脱水里白莲,含羞待晖不自繇。
绣户斜光入深宫,斜坐对饮有郎君。一双白净净细手如玉箸,青玉案上斟酒壶。那素手筛完两盏更两盏,与妇人且共饮其中醇厚。
“只愿岁岁如今日,不枉千金也难销。”公子鲍的眼睛涎瞪瞪凝望着王姬。
王姬咬着衫袖口儿,缨桃之口格格驳驳作响,宛如丝缝的俏目斜溜他一眼儿,轻笑道:“那杵臼孙儿不比你父亲,终日忙碌于宫外,只待夕阳西垂方才入大内。”
“我那鹌鹑似的兄长忙活啥呢?”
“还能忙啥?变卖禁中玉琮、玉璋、青铜器皿,还有一些丝帛、轻裘,统统贩与行商,以求宝甲利刃、宽车良驷,延揽武人义士相从,建为贰广,重填左师、右师呗。”
“宫中物什值得了些许银钱,供以调教兵乘,重振君威吗?”
王姬细细剥下水果皮,塞一口甜腻果肉进入情郎口中。公子鲍一口下去,汁水四溢,舌尖上下舔舐,连带着果汁与妇人柔胰的滋味一同品鉴。
“达达,坏。”王姬轻轻推搡了一下,戏作一团。
公子鲍呆里撒屈,少顷王姬又道:“当初杵臼孙儿俘获穆族、襄族之士,押于黑狱,引为战犯,愣是从两族口中盘剥出好些赎金,鬻士人好似贩卖驴子一般,因而获了不少财帛。”
“那穆襄之人能善罢甘休嘛?”
“杵臼孙儿哪里管得了这个。眼下朝堂,公族只手蔽日,只消欺负杵臼手里无人,营里无兵,令不出大殿,民不知有公,可把杵臼孙儿气坏了。宫里人言,杵臼贩了最爱的鎏金棋盘,与那公子江潜邸旧人公孙孔叔终日谋划,往来民间,求士如饿殍受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