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已经归于寂静,两个世界撞击时的呼啸与轰鸣都消失了,尘世间的色彩与阳光也消融在最终的大湮灭中,而在万物寂灭之后的混沌黑暗里,死亡的世界之树仍在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尸骸中生长出新的尸骸,废墟中滋生出新的废墟。
她已经忘记精灵,忘记自己,忘记一切的开始与结束——滋生,蔓延,继续生长,这些成为了席兰蒂斯在终末之后唯一的执念。
但失乡号来到了这具不断成长的尸骸前,在黑暗中蔓延开的幽绿火光成为了阻断席兰蒂斯继续扩大的一道屏障。
那株死亡的世界之树终于有了反应。
邓肯看到她的残骸中突然浮动起了不寻常的光影——那是朦朦胧胧的雾气,灰白色的迷雾中仿佛隐藏着不定形的肢体与形状,雾的边缘不断从树冠中扩散出来,像是触腕,又像是弯弯曲曲的根须。
他联想到了四神教会的巡礼方舟上空漂浮的那些朦胧雾气。
但还不等他细想下去,更大的变化便发生了——那道环绕席兰蒂斯运行的、由无数细碎光点构成的“河流”突然崩解开来,无数星星点点的辉光融入了世界之树上空漂浮的迷雾,下一秒,那看似虚幻无力的迷雾便猛然凝实,并疯狂向外膨胀开来!
雾的边界化作了锐利的锋矢,拼尽全力地撞向失乡号周围弥漫出来的灵体火海。
黑暗中仿佛响起了低沉而虚幻的轰鸣,席兰蒂斯的撞击在灵火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然而只有更多的火焰从虚无中浮现出来,并将那些混沌苍白的迷雾渐渐染上一层幽绿——可席兰蒂斯还是在不断撞击着,哪怕每一次撞击都在对她造成致命的烧蚀,这种撞击都一刻不停。
邓肯甚至感觉到了一股错愕。
这是第一次,出现了敢于主动冲向那灵体之火的存在。
而下一秒,在席兰蒂斯的一次次撞击中,他看到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实体逐渐在世界之树上空的迷雾中成型了。
那是一道微光,微光中根本看不清任何轮廓,就仿佛一个正在酝酿的灵魂,还没来得及成型。
但邓肯立刻便意识到,那就是席兰蒂斯。
“这样做没有意义,”他忍不住对那道微光说道,“你不可能突破这道屏障,你自己也很快会成为这道屏障的一部分。”
然而微光并没有回应,只有不断的撞击,迷雾的边界则在一次次撞击中发生着消融,低沉的轰鸣变成了清晰的“砰砰”声,一次次响起。
邓肯紧绷着脸看着这一幕,良久,他慢慢抬起了手。
火焰在虚幻中升腾,并在黑暗中慢慢向席兰蒂斯的本体流淌过去。
“释放那些精灵吧,还有那些被你吞噬的东西,让轻风港回到现实世界,”他沉声说道,“趁着一切还不算太晚,还有挽救的机会。”
那道朦胧的微光终于有了反应,它突然闪烁起来,黑暗中则传来一个尖锐而稚嫩的声音:“他们不是精灵!”
世界之树残骸周围游荡汇聚的光点突然剧烈躁动起来,更多的光芒汇聚成流水,涌向了席兰蒂斯上空的那道迷雾!
然而就在那道迷雾准备酝酿下一次撞击的时候,躁动的光点突然又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震颤,紧接着,许多原本已经融入迷雾的光芒便突兀地发生了“倒流”,开始纷纷脱离席兰蒂斯的“吸引”,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如散落的花瓣般从世界之树上空坠落下来,宛若星辰环绕巨树。
下一秒,那些坠落的光点中有一个膨胀开来,并渐渐化作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那是一个身材不算太高大的精灵,头发已经花白,穿着深蓝色的学院罩袍他脸上仿佛带着永远不散的疲惫之色,此刻却目光平静地站在无数散落漂浮的光点之间,静静对峙着那株伫立在黑暗中的、庞大如同山岳一般的“世界之树”。
轻风港的真理守秘人,泰德·里尔。
邓肯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我还以为伱人没了。”
泰德·里尔却只是耸了耸肩:“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尚比不过批阅那些学生在假期最后一天赶出来的作业和论文。”
或许是由于大量精灵突然脱离掌控,席兰蒂斯的心智实体似乎陷入了短时间的茫然错愕,但很快,她的声音便再次出现在黑暗中:“你们回来……快回来,外面危险!回来……我们一起等萨斯洛卡回家好不好……”
灵火边缘,庞大的黑色公山羊突然迈步从火焰中走出,祂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那苍白而扭曲的世界之树:“我就在这里,小树苗。”
席兰蒂斯突然怔住了,她的心智实体在迷雾中摇晃着,似乎无法分辨火焰中的黑山羊到底是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位创造者,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在动摇,从树冠边缘扩散出去的迷雾在悄然收拢,然而下一秒,尖锐的呼啸和刺耳的噪音却又突然横扫了整片黑暗:
“不对!不是!你不是!你们都不是!你们……”
她突兀地停了下来,在茫然中自言自语般压低了声音:“你们都不是……你们死……了?你们死了……你们不是精灵……我……”
“我们确实不是您记忆中的精灵,席兰蒂斯。”
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打断了席兰蒂斯在茫然困顿中的思考。
这个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回响在整片空间中,听上去老迈,却仿佛带着一份安定人心的力量。
在失乡号的甲板上,一个身体朦胧虚幻的老人慢慢走了上来。
卢恩回过头,对邓肯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他泰然地转身,表情平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那株巨树。
那就是精灵传说中的世界之树,是他们的故乡,母亲,神话,传承,所有传说的起点,辉煌文明的源头。
现在,她死去已久,尸骸却在死亡中渐渐失控、增生。卢恩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树木——作为一个精灵,他甚至不曾见过森林,也不知道该如何在森林中生存,他没有见过蜿蜒的河流穿过山谷,在森林中化作潺潺小溪,没有见过鸟兽在森林栖息,繁花盛开在林中空地上,更不曾听过夜幕中传来风和林海的声响。
据说,那时候的精灵比如今更加长寿——他们的寿命近乎永恒,且能在世界之树的庇护下从死亡中再生,他们轻盈而健壮,可以在参天巨树的树冠间奔跑……
但卢恩从未见过。
他诞生在那一切毁灭之后。
他来到甲板尽头,年龄的增长让他的腰背略显佝偻,常年的伏案工作和不太良好的生活作息则让他的身材有些发福,他抬起头,皱纹便堆积在额头上,沟壑纵横。
“我们和您记忆中的样子差别很大吧。”他对世界之树说道。
席兰蒂斯没有开口,那道微光只是在迷雾中微微颤动着,世界之树苍白扭曲的残骸深处,传来仿佛叶片晃动般的细微沙沙声。
过了许久那个稚嫩的声音才迟疑着响起:“你脸上的沟壑……是什么?”
“是皱纹,当凡人上了年纪,皮肤就会松弛皱缩,变成这样,”卢恩慢慢说道,“而在阴天下雨的时候,我还会感觉到腰酸背痛,因为我已经老了,又一直在海上生活……我的肠胃现在不是很好,牙齿也修补过,或许再过些年,我就会像其他老去的人一样死去,我会变成火炉中的灰烬,变成种植场中的养料……我们不会返回世界之树,也不会在巨大的种荚中再生……”
他停了下来抬着头,注视着那道遥远的微光。
“和您记忆中的差别很大吧?”他又一次说道。
世界之树的残骸深处,再次响起了轻微的沙沙声。
“……是不是,都回不来了……”
“是的,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即便回来,也可能不是您认识的那样,”卢恩慢慢说道,“但是……我有些东西想让您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在怀里摸索着,片刻之后,他掏出了一本书。
书很老旧,看上去似乎常被翻阅,封面上则印着不同于大部分城邦中的通用语言的优雅字母。
他翻开那老旧的书,找到了上面的一段文字,慢慢念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巨石上,旅人打点好了行囊,他要越过繁花之丘,在傍晚前抵达罗兰·纳姆的山岗……”
“这是《荷罗-达佐长诗》……”
“是的,是那首诗,很久以前,探险家们在黑暗的岛屿上发现了刻有这首诗的石板,还有许多其他记录我们用了一千年来寻回这些文字的意义,又用了数千年来寻找诗中描述的繁花之丘和那座山岗……可我们没有找到,连当初那些黑暗的岛屿,也在某一天消失在边境的雾中……”
卢恩嗓音低缓地说道,他放下了书卷,又看向远处的那道微光。
“我们找回了很多东西,其中有一半,到现在我们还无法理解,但相比于人类和森金人,精灵的历史传承已经最为完整,我们至少还记得,造物主在黑暗中醒来,并在起源的梦境中种下了最初的树……四百年前,我们复原了‘环尾琴’的工艺,它的声音很清脆,就像古卷中记录的那样,七十六年前,我们修复了《海德兰诗篇》中的最后一个篇章,它是许多有趣的故事,据说曾被献给神明……
“但有更多的,我们仍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些在大湮灭中消失了的,在深海时代再无踪影,就像那些消失在雾中的黑暗岛屿一样。
“席兰蒂斯,很抱歉,我们不是您记忆中的那些精灵,我们只是从奔流而逝的长河中捡起了一些过往的碎片,尽可能地把这些痕迹留在了末日之后的世界上……我不知道这是否能让您感到一点安慰,但是……
“真的只剩下这些了。”
黑暗中,那道微光安静地漂浮着,朦胧而苍白的迷雾则在渐渐收缩,不知不觉间,席兰蒂斯边缘那些死亡扭曲的枝干悄无声息地消散了,而幽绿的火焰则静静环绕着巨树,宛若……那片消亡在很久以前的森林。
邓肯抬起头,看向那只巨大的黑色公山羊。
片刻无声的交流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黑山羊迈开脚步,踏过虚空,慢慢来到巨树脚下。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祂抬起头,轻声感叹道。
黑暗中的微光轻轻震颤了一下:“我……没完成您交待的事情。”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黑山羊慢慢低下头,用角轻轻碰了一下那干枯撕裂的树干,在角的尖端,一点幽绿的火焰悄然燃烧,“现在乖孩子要睡觉了,小树苗。”
苍白的迷雾中,那缕微光渐渐暗淡下来,风声与树叶的沙沙声终于止息了,星星点点的光辉汇聚成河流,静静环绕在席兰蒂斯脚下——在世界之树的最深处,终于传来了一阵嚎啕大哭。
幽绿的灵体之火腾空而起,转瞬间笼罩了整棵巨树,照亮了万物寂灭之后的整片黑暗。
(又要出差了,还是去开会,正好轻风港篇也结束了,接下来仍然是单更几天,等我回来再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