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过后,穆远在书房处理公文,小内侍过来禀报,说庾王妃来了。
“请她进来吧”,穆远放下手里的笔,顺便揉揉额角。最近这段时间,宫里府里两头赶,晚上睡眠不足,这会儿着实有些倦了。
今天特意宴请幕僚部属,也是看在大家都比较辛苦的份上,男主人时常不在,很多事得靠他们出面打理。作为府里的女主人,庾嫣也算是称职的,只要她知趣,穆远不介意给她一点体面。但凡庾嫣求见,无有不宣的,不像姜颀,多数时候打了回票。
当初他会迎娶庾嫣,不过是权宜之计,可以说,庾嫣的结局,早就注定好了的。
可最近,他却颇觉犯难。
原因无它,容悦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为庾嫣说好话。
他不明白,他一心为容悦母着想,谋划着替他们铲除障碍,不让任何人压在他们母头上,为什么容悦反倒不领情?
须知大房嫡妻,不只在家里是头一份,百年之后,亦享有与夫主合葬的特权,其他妻妾只能附葬。
他只想和心爱的女人生同衾、死同穴,不想死后还要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容悦,还是心太善,性太软!不了解这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最易变也是人心。
庾嫣之所以拢着容悦,那是因为,她不能失去容悦的支持。否则,一个无宠无,且永远无宠无的女,凭什么坐稳主母的位,在府里发号施令?
容悦感于庾嫣对她的“好”,看不透这一点,他可不是吃素的。
不管容悦怎么想,这个嫡妻的位置,他都不可能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占着。容悦狠不下心,他狠得下!
那个女人,对谁都宽容,唯独对他不宽容。前些天刚生完孩。就跟他算老账,八百年前的陈谷烂芝麻都翻出来,逼得他好不狼狈,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才勉强糊弄过去。
可他看得出来,小女人并未完全相信他,她心硬着呢。只对他心硬,对庾嫣可是软得很,总觉得庾嫣不容易,庾嫣可怜,庾嫣也是身不由己,庾嫣也是受害者……每次说到这个话题,他就恨不得掀桌,这世上谁又容易了?谁不可怜?谁不是身不由己?
小女人不懂得。一个人,只有站在世间最高处,让所有人都跪伏在你脚下的时候。才有资格同情和怜悯,要不然,那些同情和怜悯,终究会成为别人伤害你的利器。
“王爷可是累了?”庾嫣被小内侍领进门,主位上的人半晌没吭声,她内心很是惶恐,只得再次开口询问。
她不了解别的王府中正妃与王爷相见是个什么情形,她和王爷见面的机会不多,似乎每次都是王爷高高在上,她像个妾侍一样在下面行礼。王爷从未请她就坐,更不可能让她坐在身侧——晓园的正厅,和书房外的小会客室,主位上都只有一把太师椅,根本没留下主母的位置,不知容悦过来时。是否也是这般?
想起偶尔听到下人碎嘴,说从窗外撇见王爷把容王妃抱在膝上,两人共坐一椅,庾嫣的眼神黯了黯。
“有什么事?说吧。”穆远总算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依然是这样,连坐都不请她坐,让她站着回话,庾嫣心里忍不住浮起一丝怨怼。
原来在家乡时,她曾多次出入军营,跟一群男人在海上并肩作战,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同于寻常深闺女,是大胆的、豪爽的、洒脱的,可面对穆远,她却没来由的心悸。她不得不承认,她怕这个人,她对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存着一份忌惮。因为,他望向她的眼眸,没有一点感情,也没有一点怜惜,有的只是冷漠,有的只是探究。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就被他看穿了,即使她不坦白,她心里的想法,他也完全知道。
在来的路上,她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五姑母的来意告诉王爷,这会儿,她却不敢有丝毫的隐瞒。整个王府都是他的,以王爷的手段,他会放任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在府里穿房过户、指手画脚?
一五一十把五姑母的话复述完,再偷觑时,发现王爷脸上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只是很平淡地说:“我知道了。”
“那王爷您看,若是下次她再来……”
“亲戚之间有来有往是人之常情,你娘家隔得远,这边也没什么亲眷,跟她走动走动也好。”
庾嫣愕然抬头,王爷的意思是,让她继续和五姑母来往?
庾嫣的心跳得快起来,王爷语气淡漠不要紧,反正他对自己这个正妻从没热情过,可五姑母出的主意,连乳娘都觉得不妥,怀疑她不安好心,为什么王爷毫无反应?
莫非……庾嫣紧紧揪着手里的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莫非……对于五姑母的提议,王爷其实是赞成的?他也认为,把峻哥儿认在自己名下比较好?
这个认知让庾嫣的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想到那漂亮白嫩的娃娃以后要用糯糯的嗓唤自己“娘亲”,她就激动得发抖,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王爷的孩喊自己“母亲”,和把孩抱到身边亲自鞠养,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只是名义上的,后者,才是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儿。都说生恩不如养恩,刚生下来的孩懂得什么,自然是谁对他好,他就跟谁亲。
再说了,她也不是要抢走容悦的孩,十月怀胎多辛苦,孩的生母永远都是生母,她不会抢这个功劳,容悦无论什么时候来看孩她都不会阻止,更不会故意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离间他们母的关系。
庾嫣压下心底那份偶尔会冒头的愧疚,安慰自己说:这样对大家都好,对峻哥儿好,对容悦好,对王爷,也很好,这样王爷的后宅才能长治久安。试想,嫡长为得宠的平妻所生。又记在背景雄厚的正妻名下,等于给这孩上了双重保险,嫡长地位稳固,能给府里减少多少纠纷?
就算容悦一开始可能会不舍。可她有王爷宠着,多的是诞育嗣的机会,以后她生的孩,有这个认在嫡母名下的大哥护着,在府里不照样横着走?
总之,怎么想怎么合适,对谁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满心欢喜的庾嫣。没注意到上首的王爷,眼神已经变得比冰还冷。
等他开口的时候,除了淡漠,再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下去吧,宫里那边有母妃照料,你不用每天亲至,跑来跑去也累得慌。”
“是,多谢王爷体谅。臣妾这就告退了,还请王爷注意身体,这阵。王爷都瘦了。”庾嫣强抑狂喜,缓缓蹲身,语气中带着真实的关切。
“恩”,穆远轻轻点头,叫过赵贵吩咐:“把父皇赏下的冻顶石盆景拿给王妃,还有南海来的珠装一盒,衣料也拿几匹,天气越来越热,那料轻薄,做夏裳正好。”
“谢王爷赏。”
庾嫣又是一阵激动。虽说王爷以前也给过她东西,可从不似这回话语亲切,还担心她累着,倒真有点丈夫对妻的味道了。
于是开始脑补,是不是自己提出收养峻哥儿,让王爷很窝心。觉得自己是个真爱孩的好嫡母,更是个真为王府着想的好主母?
晕陶陶回到静园,急匆匆找到乳母,却遭到了乳母陆氏的质疑:“王爷可有亲口应允你抱养哥儿?”
庾嫣仔细回想,最后只能摇头:“没有。”
“那你告诉妈妈,王爷到底是怎么说的?”
“王爷什么也没说呀。”
陆氏抓紧她的胳膊:“王爷什么也没说,王妃缘何认定王爷赞成五姑奶奶的提议呢?”
“我……我说了五姑母的意思后,王爷不但没发怒,还给我道辛苦,赏了一大堆东西。”
“当时王爷脸色如何?声音如何?”
“这,王爷冷脸是出了名的,也不单单只对我那样。”
“王妃的意思是,王爷当时脸色不好看?”
“他一向如此啊”,陆氏不问还好,陆氏越细诘,庾嫣心里越没底。
陆氏长叹一声道:“王妃既有了主意,老奴原不该多嘴,可老奴真的不放心啊,王爷是什么样的人?那心思比海还深,计谋一出一出的,王妃从小长在军中,单纯直率……”她说不下去了,自家姑娘压根儿就不是王爷的对手,若一直安守本分,兴许能保住荣华,偏被人挑拨得起了不该有的妄念,真是冤孽!她一个乳母,能劝的都劝了,还能怎么办?无论生死,都守着她罢了。
“王爷还要我多跟五姑母走动。”庾嫣对着手指,不敢看陆氏脸上的失望,她知道陆氏说的有道理,可,不试一试,她真的不甘心那。
“真的?”
“真的。”
这下,连陆氏都糊涂起来,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真像她家姑娘说的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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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太穆睿在自己的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盯着地下的黑衣人:“那药送进去了?”
“是,送进去了。”
“让我再想想”,穆睿把书卷成筒,敲了敲扶手,踌躇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样吧,让畹华宫那边的人暂且按兵不动,风凉殿做好准备,孤要她在满月宴那天死,明白了吗?”
“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屋里陷入静默,穆睿放下书,端起半凉的茶水,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与皇祖父同一天生辰,所以得了皇祖父欢心,就不知满月宴上死了昔日宠妃,皇祖父是不是照样逗孩逗得欢?
做儿的,越过父皇处死犯事嫔妃,不知父皇能不能做到全无芥蒂?
以上均无碍的话,又不知,那得到万千宠爱的孩,一天天衰弱下去,穆远如何维持今日这份得意?
他正等着看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