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容悦可着劲儿寒碜容徽,也是抱着早点打发走的念头。她实在厌烦这种场面,明明是仇人,却以亲人的名义坐在一起嘘寒问暖,个个一脸假笑,耳朵里听不见半句真话,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而且,容徽自成功上位,把原嫡系边缘化之后,眼里何曾瞧得起她们母女,当一碟下饭菜都嫌没滋味。现在突然找上门来,不惜以侯爷之尊装可怜,肯定没什么好事,她可不想如了他的愿。
容徽见哀兵政策不奏效,只得重新摆出家主派头,黑色大袖子一甩,虎着脸说:“都退下吧。”
可惜这里不是容家大宅,而是逸居山庄,仆人们纷纷看向两位女主人,最后还是萧夫人发话,才完成了清场仪式。
容悦斜眼看过去,容徽的脸色果然又难看了几分,说话的口气也加重了:“悦儿!”
“在!”某人只当被点名了,答得又快又脆,还扬起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俨然等着训话的乖宝宝。
容徽一楞,刚冒出的那点火星也给无厘头的“在”字掐灭了,侄女毫不在乎的态度让他回到了求人的现实。
他是个多疑的人,不管密探的信里写了什么,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如果侄女今天稍有巴结的举动,他都会认为,密探至少是夸大了容悦受宠的程度,一个真有靠山的人,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形于外的底气。反之亦然。
容悦无法探知老狐狸的想法,只知道他一会儿摆侯爷的谱,一会儿又放下身段,软语相求:“悦儿。你能不能跟王爷说说,让你二伯母和堂兄、堂姐们回来?伯父身体渐衰。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如今什么都不想了,就盼着一家团聚,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和你母亲也搬回去吧,总住在外面,寡母孤女,叫伯父怎么放得下心。”
容悦眼里尽是不解:“伯父,您说的话我不懂,二太太和哥哥姐姐们怎么啦?”
容徽恨得直咬牙。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蒜?
恨归恨,语气依旧焦虑、低落,不见半私怨怼:“王府的人说,是怜儿把你推下水的。王爷一怒之下。把你二伯母,四哥哥,还有恬儿和怜儿。一起关进了橙园,不许他们归家。”
容悦挑眉表示惊讶:“还有这样的事?我只记得,婚礼前夕,伯父您亲自带着二夫人,二姐姐和四妹妹去王府送嫁,没见有四哥哥啊。
“慎儿是你出事后。王爷专门派人请去的。”
“为什么呢?这关四哥哥什么事?”
容徽恨不得冲上去一掌打烂那张无辜的脸,藏在大袖子里面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忍了又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王爷这是在迁怒呢,他怪我没教好怜儿,害你落水。”说到这里,猛地直视着容悦的眼睛问:“悦儿,你说实话,真是怜儿推你的么?”
容悦回以一个冷冷的笑:“您的意思是,我冤枉她?”
“伯父没那样想,只是你们姐妹从小一处长大,怜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一向温顺和善,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要说恬儿那爆炭性子,倒还有可能,怜儿决不会的。”
“伯父就这么肯定?事实上,她不只推我入水,在此之前,她已经刺杀过我一次了。”
“怜儿刺杀你?”容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瞪大眼睛重复:“你说的是怜儿?这怎么可能,悦儿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也希望自己记错了,可惜,有些事,正因为是一个自小温软和善的女孩子做的,才叫人记忆深刻。第一次,就在竹园的客厅里,她拔下簪子猛地扎向我的脖子,要不是我眼明手快,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第二次,我们俩在船上说话,一言不合,她就将我推落水中,幸亏我识水性,要不然,早成了曲水池中一缕孤魂。”
“怎么会,王府不知派了多少人打捞,若不是悦儿想跑路,早被他们救上岸了。”
萧夫人面沉如水:“大伯的意思是,怜儿把悦儿推下水没什么,反正有王府的护卫在,又死不了,还可以多推几次,让怜儿撒气是吧?我就不明白了,悦儿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怜儿这样恨她?”
容徽卡壳了,半晌支吾着说:“小儿女的心事,我这个做父亲也不好多问。”
“几次出手想杀我的女儿,你这个做伯父的,都只当是小儿女的心事?”萧夫人愤恨难当,高声质问。
“悦儿,这件事你最清楚,你自己跟你娘解释吧,免得她心里总带着怨气。”容徽不接萧夫人的话,只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容悦,仿佛一切都是因为容悦不跟自己的母亲说实话,才让她误会了自己的女儿。
容悦在心里冷哼,以为我是未婚的姑娘家,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你好趁机蒙混过去是吧?你既不要脸,我就让你更不要脸一些,故似笑非笑地问:“伯父真要我照直说吗?”
容徽瞳孔微缩,容悦却不给他反悔的机会,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起来:“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母亲又不是外人,更何况,理不辨不明,我也不愿背上不仁不悌的罪名。母亲,是这样的,怜儿妹妹珠胎暗结,想让我跟王爷说说,让王爷纳了她。我以为那孩子是王爷的,跑去跟王爷求情,王爷却矢口否认,说他从没碰过怜儿,怎么可能替别人养孩子?再说,皇家血脉岂容混淆!怜儿却只怪我不尽力,我倒是相帮啊,可王爷不愿意,难道我还能强迫他?”
容徽几番想打断她的话,终究只能听她噼里啪啦地讲完,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容徽以为自己听见了廊下仆人的讥笑,老脸上几乎开起了染色坊,又像什锦菜盘,再浇上油泼辣子做调料。
恼羞成怒的侯爷眼里射出噬人的凶光,一字一句地问:“闲话少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你的伯母和哥哥姐姐?”
容悦这回是真惊讶:“您以为他们是我关的?”
容徽声色俱厉:“夫妻一体,你关和他关有什么区别?”
容悦摇头苦笑:“您太瞧得起我了,在雍郡王府里,王爷是惟一的主人,我连客人都算不上,只能算囚徒。说穿了,我跟伯母他们是一样的,都是被软禁,只不过我自己想办法逃出来了而已。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您不会指望我又自投罗网,跑去求王爷放了他们吧?”
容徽气得敲茶几:“你伯父能有今天的地位,是靠自己一点点拼来的!你那点小聪明,就别在伯父这里耍了,老老实实说真话,好多着呢。”
“伯父的地位,的确是一点点拼来的。”容悦特意加重“拼”字,嘲弄的意味那样明显,让容徽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这时萧夫人出言道:“悦儿,别做意气之争,我看你也累了,早点跟伯父把该谈的事情谈完,你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是,谨遵太太吩咐!”给娘亲一个笑脸后,容悦转头对容徽说:“我们都心平气和点,您这么逼着我也没用是不是?凡事都得商量着,才能找出解决之道。”
容徽深吸一口气,绷着脸点了点头。
于是容悦正色问:“伯父,悦儿想听您说一句实话,您真的决定舍弃正室嫡子,将二房太太的儿子立为世子么?”
容徽的神态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即便他心里真这么想,嘴里也不能承认,毕竟,无论出身还是排行,容恒都比容慎更有优势。除非他让容恒再次变成瘸子,否则,他就没理由抛弃容恒选容慎。
不愿当众回答这样敏感的问题,就只好耍长辈威风:“此乃家国大事,你一个女孩子,就不要掺合了。”
“我不是想掺合,而是这个问题的回答,决定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伯父不用担心,此处也没外人,言出伯父之口,入我母女之耳,悦儿保证不会外传。”
容徽耍了个花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如果您想让三哥袭爵,就不要接回四哥母子,王爷这么做其实是帮了您;如果您想舍嫡立庶……”
话未完,容徽已经炸毛了:“什么庶?慎儿也是嫡子!他母亲是平妻。”
“平也好,侧也罢,在正室面前都只是妾,其子在正室所出的嫡子面前,也只能算庶子。”
即使隔着几把椅子的距离,容悦仍能感受到容徽呼出气体的热度,这是不是就叫“肺都气炸了?”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即使当上了侯爷,仍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背后被无数人戳着脊梁骨。他赶走庄夫人,放逐容恒,一力抬举夏夫人母子,也多半是这种心理在作怪——你们都瞧不起庶子,我偏要捧着他们,让你们看看,庶子不比嫡子差,甚至更出色。
容悦请人治好容恒的腿,等于给容徽出了个大难题:嫡子好好的,你凭什么把他丢在农庄里不闻不问?以庶子身份上位的人,最怕别人说他不懂规矩,宠妾灭妻,容恒的残疾让他毫无负担地宠着夏夫人母子,一旦容恒痊愈,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现在,容恒以嫡子身份回归容府,前隐形世子容慎却被穆远关在云都不得脱身,于是容徽急了。
急了就好,容悦眯着眼睛想,你急了,咱们才好谈条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