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觉得自己心中的天平偏了。
从穆远的种种表现来看,那绝对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而且狡诈多智。表面上是桀骜不驯的皇家叛逆,整日东游西荡,不务正业,实际上却建立了好几个秘密据点,拥有庞大的地下势力。这样辛苦布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上位嘛。太子虽然手底下也有些人,却未必是他的对手。
等穆远当上皇帝,一定会照规矩充实后宫的,上次两人车中夜谈,他就表明过这种观点:为了世俗人情,必须娶几个做摆设。
只是,摆设真的是摆设吗?
现在他年纪还小,又有些洁癖,似乎至今尚未开荤。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很稀罕容悦,多方追求,却始终未得手,等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这宠爱能维持多久?一旦她怀孕了,已食髓知味的穆远能一年半载地为她守身吗?
光是这样想,容悦就觉得自己纯属痴人说梦,穆远是什么人,在宫里都横着走的大爷,一惯随心所欲、强横放恣,他什么时候肯委屈自己了?何况容悦连他的正妻都不是,小小侧室而已,所谓的怡妃,说穿了,不过是他一时宠爱下的格外抬举。再抬举,正妻就是正妻,侧室就是侧室。
容悦仔细分析自己的感受,她之所以一直不敢接受穆远,甚至不惜费尽心机在大婚前夕出逃,主要还是缘于最初的惧怕。穆远发起狠来,真正是冷血冷心,草菅人命,即使面对无辜弱女,也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
对比穆远之前对她的狠,和后来对她的宠,这人乃是“爱之加诸膝,恨之推诸渊”的鼻祖。爱你时可以把你宠上天去;不爱了,又将如何?只怕眼看你堕入地狱,他也不会心痛,说不定还要补上一脚。
他的心够硬,性子够狠,真跟他在一起,除非你能保证一辈子获得他的宠爱,否则,结局难料。
而她自己,在楚溟国,在雍王府,是全无倚仗的。庾嫣背后有强大的家族,姜颀是穆远的表妹,有姜贵妃的疼爱,她容悦有什么?失去了穆远的宠爱,就失去了所有。而男人的宠爱,向来是最靠不住的。
庾琛就不同了。撇开他和自己源自前世的深厚情谊不谈,这人正直、善良、有责任感,他为人有原则、有底线;穆远,则是个没有底线的人,这种人最可怕。
穆远做的那些恶,比如,把一个跟自己无甚怨仇的女孩子扎进麻袋丢进水里淹死,庾琛永远也做不出来!不但做不出来,若让他遇到这种事,哪怕冰天雪地,他都会跳下水去救人。
这样想着,容悦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去,女孩子嫁人,不能只看眼前,男人在追求你的时候,哪个不殷勤?哪个不关怀备至?关键是他的人品好坏。
一辈子很长,蜜月却很短,等新鲜感消褪,如胶似漆的日子过完,恢复了寻常心态的男人对你如何,就要看他的本来面目如何了。
想到穆远的本来面目,容悦不觉打了个寒噤。
再往深里想,那让容悦十分感动的木樨清露,穆远从头到尾只是动了动嘴皮子而已,真正劳心劳力的是他的手下。
当年唐玄宗对杨贵妃何等宠爱!为了几颗荔枝,累得驿卒千里飞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最后在马嵬坡,还不是一根绳子把她吊死了?马嵬坡事件,如果唐玄宗铁了心要保杨贵妃,表明与杨妃共存亡,那些御林军难道真个弑君不成?即便真会弑君,唐玄宗都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比杨妃大了整整三十四岁,就陪着这样一个美人儿去死又如何?结果御林军略闹一闹,唐玄宗立刻舍了这个平时千宠万爱的妃子。
杨贵妃当初也肯定为荔枝万分感动过,认为这是皇帝爱自己至深的表现,究其实,唐玄宗也不过就动动嘴皮子而已。
容悦敛目沉思,前几天她会答应穆远,除了感动之外,更主要是因为,她看不到幸福的希望,才在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妥协。反正她名义上已经是穆远的女人,以她和穆远的势力差距,这个身份很难摆脱,于是就破罐破摔地想:算了,嫁谁不是嫁?都是沙猪主义制度下的产物,都一样地妻妾成群,谁也不会比谁强多少,选择是没有意义的,不如就他吧。
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庾琛撩起窗帘看了看,向容悦建议道:“从这里往前再走三四里就是军营了,要不要去看看?军营附近有家小馆子专做野味,不如我们中午就在那儿用饭。”
容悦仿佛如梦初醒:“都到中午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午饭就免了。”
庾琛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中有几分探究:“你怕他?”
“是的”,容悦坦然承认,而后道:“你不知道那人有多可怕,他的冷血程度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和他的故事,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慢慢告诉你,总之是孽缘,我不能因为他现在对我好就丧失了警觉心,真惹怒了他,我和你,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庾琛脸色微变:“他真有这么大的能量?楚昭帝几个皇子中,出色的有太子,然后是五皇子,七皇子,三皇子的名声反而不大好,都说他骄纵跋扈,不学无术。”
容悦不解地问:“既然这样,你父亲为什么还要把庾嫣嫁过去?”
庾琛叹息道:“朝廷下了明旨,做臣子的,哪有拒绝的余地?再说,我四妹情况特殊,据说我母亲怀她时吃错了药,让她的身体异于常人,具体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有些不妥,所以她原本是不打算嫁人的。赐婚旨意下达后,起初全家慌作一团,我父亲的意思是,给皇帝写份秘折道明真相,皇帝事先也没派人来验看,不能说我家欺君。可我母亲坚决不同意,说那样我四妹就毁了。最后还是四妹自己拿主意,说既然不能抗旨,她就先嫁过去,然后在新婚之夜和新郎坦白,反正他女人多的是,也不在乎她一个。如果新郎不嫌弃,她就留在府中替他打理家务;如果新郎不能接受,休了她就是,她正好解脱了,从此不用再嫁人。”
“原来……如此”,容悦又是感佩又是心酸,眼眶都红了,想不到明澈爽朗的庾嫣,竟然揣着这样痛苦的秘密,难为她平时掩饰得那么好,就不晓得,穆远知不知道?
容悦回忆了一下在府里听到的传闻,穆远好像新婚之夜就是在晓园独宿的,以后也未进过庾嫣的屋子,这样彻底的无视,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庾嫣的不幸,殊不知,这恰是庾嫣的幸运,让她不用面对难堪的局面。
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穆远真的不知道吗?
楚溟国的朝廷中,谁不说皇帝偏宠穆远,给他配的正妃,比出自宰辅之家的太子妃陈氏来头更大?只有穆远自己眼含讥笑,这是不是说明,他对庾嫣的身体情况其实是清楚的?
如果真是这样,一切都好理解了。
庾家人手上军权再大,女儿却是不能生育的——这是容悦对“不妥”的理解,也许是不能生育,也许,连周公之礼都没法举行——皇帝让穆远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将军之女,等于给这位将军的忠心上了一道保险锁。由来外戚扶持皇子争权夺利,扰乱朝纲,不外是为了自家女儿生的儿子将来能继承大位,女儿都不能生了,拼死拼活扶持皇子上去,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将来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上位,首当其冲就是除去这位无子的嫡母和她的母族,谁肯干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如此说来,皇帝对穆远的宠爱,真要大打折扣了,把他纵得像纨绔少年一样,真的是爱吗?
悟到这一层,对穆远不免有几分同情,如果他真要争那个位置,她要不要帮帮他呢?
望了望对面的人,她欲言又止。
“怎么啦,有话就说!”庾琛渐渐恢复了长官做派。
容悦斟酌着词句:“如果,你明知道一个人为人冷血,手段狠戾,你还会不会帮他夺得那至高无上的大位?”
“不会。”
“那你会阻止吗?”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比如……”
庾琛放下手里的杯子:“你说的人,就是穆三皇子,对吧?”
“对”,容悦点点头:“不瞒你说,他这次会到平城来,名义上是找我,实际上是来找你。”
“找我?”庾琛挑起眉。
“你父亲生性耿直,对皇帝忠心不二,且目标太大,他不会从你父亲那儿下手,多半会找上你们兄弟几个,你这儿自然首当其冲。”
庾琛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容悦笑了:“我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吗?”
庾琛正色道:“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会不会帮助或阻止‘为人冷血、手段狠戾’的人上位?帮助应是不会,阻止也不会,其实,会争夺大位的人,哪个又是良善之辈?不过有的善于伪装,有的懒得戴上假面具罢了。而且,要坐稳那个位置,的确需要一些铁血手段,心慈手软是行不通的。这也是我对王图霸业不感兴趣的原因之一,我不想大开杀戒,为了个累死人的皇帝宝座,弄得满手鲜血,很是划不来。”
“那若是,我……希望你帮他呢?”
“你不提,我也会出手的,我不会为了他而开杀戒,但作为一股势力,站在他背后支持他,必要的时候做做样子敲山震虎,还是可以的。”见容悦面露感激之色,忙道:“你别谢我,我有我的私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