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时候,雍郡王府的女眷自然要一起行动,庾嫣带着她的侍婢坐了一辆朱轮华盖车,姜颀和容悦则是翠盖珠缨车,跟在骑着雪骢马的穆远身后,形成了南浦大街上的一道风景。
既是当朝皇后发起的赏花宴,云都城内的达官贵人一大早起来纷纷往宫里赶,街上随处可见挂着姓氏、族徽和官阶的车轿,真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即便如此,雍郡王府的仪仗仍是最惹人注目的,尤其是骑在雪骢马上的三皇子,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如果他是位阳光少年,可能还没那么吸引眼球,可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清冷孤绝,一举手一抬足间的纵横恣肆、目下无尘,让他格外醒目。到这一刻容悦才发现,穆远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跟他母亲姜贵妃神似,只不过他平素在自己面前总是涎皮涎脸没个正形,才破坏了这份属于天皇贵胄的清傲气韵。
以前哪怕是往死里整她,这人脸上都带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残忍与戏谑兼具,就像恶劣的小孩捉到一只会飞蜻蜓,毫不留情地扯下它一截翅膀,死活不论,只求满足一时玩心。
那时候他把她当作一件可用来玩死亡游戏的玩具,现在呢,换成了爱情游戏?游戏未完,他固然兴致勃勃,一旦游戏结束,她会如何?
思及此,扒着车窗欣赏穆远马上英姿的容悦如大雪天被人迎头浇下一瓢凉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个几次三番欲置她于死地的人,怎能相信?怎能倚靠?怎能衾穴与共、携手度余年?
“姐姐,你怎么啦?”坐在对面的褚姝注意到她的异状,一脸关切地询问。
容悦朝她笑笑:“没什么,外面的风有点冷,等会儿可别下雨才好。”
褚姝道:“可不是,比昨儿冷多了,姐姐早该把帘子放下来的。”
容情挪到容悦身侧,两只小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眨着大眼睛问:“姐姐以前进宫多不多?”
“不多。”总共加起来不过两次而已。
“为什么呢?贵妃娘娘……”容情益发不安了。
容悦瞥了她一眼,不介意跟她说实话:“贵妃娘娘不待见我很奇怪吗?我是外来人口,在楚溟国没有根基,不能给王爷带来任何助力,除此而外,我还是跟她侄女儿争丈夫的人。”
容情愕然,待回过神来,才呐呐地说:“情儿不是那个意思,情儿只是担心、害怕,您别生情儿的气好不好?”一面说一面扯着容悦的袖子摇晃,十足小女儿态。
昨日初见,容悦一度以为容情是四人中最小的,晚上问过靳夫人才知道,这个天真娇憨的女孩居然和自己同年,只是月份上略小,另外三个也已及笄。容悦并未追问几个女孩原先有没有婆家,对容徽而言,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他拿容怜作饵引诱穆远时,容怜还顶着某人未婚妻的头衔。现在那边是否已退婚,容悦同样不清楚。
“我没生气,你别扯了”,容悦忍着不耐抽回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袖。
“啊,姐姐,对不起,都怪我啦”,容情把容悦的衣袖拉到自己膝上小心翼翼地坤直,同时哈巴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容悦。
容悦被她弄得没脾气了,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说:“等下进了宫,你们俩只管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后,哪儿也别去,什么话也不别说。如果不小心冲撞了什么人,不管有理没理,千万别争执,只管磕头请罪,对方不叫你起来就别起来,哪怕磕头至出血,也先忍着,知道吗?”
两个女孩同声应答:“知道了”。
看到她们眼里的惧色,容悦稍觉安心,知道畏惧,懂得收敛,安全度会高一些。
车从左银台门进,过紫辰殿,蓬莱殿,紫澜殿,直到琼林苑前才停下。这是大内御花园,曲水池上的临江苑一角,乃是外苑。
车门旁早有小太监放下脚踏,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伸进来,不等容悦躲闪就揽住她的腰身,半搀半抱着扶下车,然后拥着前行。容悦明显感到左后方射来一束怨毒的视线,不用看也知道是姜颀。
穆远当众示宠,纯粹为她招祸,姜颀还罢,那些躲在暗处的穆远的对手,都会拿她当箭靶子,上次在小蓬山,刺客的第一刀可是向她砍来的!若说穆远有多爱她,鬼都不信,容悦还记得前世看过的宫斗文中,就连种马男主也晓得爱甲宠乙,让乙做挡箭牌,以保护真正的爱人。
如此一想,更觉浑身冰冷,可越是如此,越要忍耐,故不但没挣开,反朝穆远柔柔一笑,如秋水流波,隐隐含着媚色,把那人笑得骨酥体软,全身只一个地方硬得发痛,差点走不动道。
——在特训班时专门学过如何抛秋波,前世基本没用过,没想到这一生……如此堕落。
“三哥,这是小嫂子?”
暗自羞愧的容悦闻声相望,就见一位身穿石青刻丝便袍、头戴青玉冠的男子走过来,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庞清秀,平易温和,与穆远逼人的俊美与凌厉形成鲜明对照,不像皇子,倒像普通读书人。
“这是七弟。”穆远为容悦介绍。
“七殿下”,穆远不肯松手,容悦只能颔首为礼。
楚昭帝的六位成年皇子均已大婚开府,封了一太子二王三侯。楚溟国的王爵最高等级为亲王,然后是郡王,各有三品,食邑俸禄多少不等。其中老三穆远为二品郡王,老七穆奕为三品郡王,至于老四、老五、老六,因生母出身较低,只封了侯爵。
其实楚溟国所有的封号皆有爵无邑,包括穆远的封邑,都是虚有其名,不比统一大陆时期,分封土地就是实打实地封。
“那位是七皇妃”,循着穆远的视线,容悦看到了一位宽脸阔鼻,膀粗腰圆的肥壮女子,再瞅瞅七皇子殿下那副文弱书生的小身板儿,容悦只能微笑再微笑,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穆远在容悦耳边悄悄说:“可别小看了七皇妃,她来自西部大营,父兄手下的兵马比庾家父子还多,听说她从小被当成男儿养活,能把一杆长枪耍得如车轮飞,十几个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容悦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如庾嫣多矣。同为军人后裔,庾嫣是智慧型的,这人是蛮力型的;庾嫣是爽朗明快的俏佳人,这位的气质跟开人肉包子铺的孙二娘类似。
昭帝作为人父,实在是太……缺乏父爱了。
七皇子穆奕何许人也,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为人散逸淡泊,潇洒风流,才名比临风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玉树临风的人物,却娶个母夜叉,叫他情何以堪。身为皇室子弟,有些方面比小老百姓还不如。
“哎哟”,后面的容情忽然发出一声痛叫,待容悦回头,忙陪着笑说:“没事,就是崴了一下脚。”
嘴里说没事,眼睛却委屈之极地瞪向左近的杏衫丫头玳瑁,玳瑁是姜颀房里的二等丫头,平时并不得宠,今儿不知怎么让她跟来了。
见穆远跟着停住脚步,玳瑁吓得赶紧跪下道:“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有人推了奴婢一把。”
此处是入口,容悦跟褚姝低声交代:“你把她扶到旁边去,找个隐蔽的地方给她看看,实在不行,就原车送你们回去。”
“不用,不用,我能行的,我们走了,谁来服侍姐姐呢?”
一旁的庾嫣早已冷下脸:“应嬷嬷,你送她们两个回去,再把春痕和夏荷叫来。一个奴婢,跟主子你呀我的,成何体统?先把规矩学好了再谈服侍吧。”
姜颀笑着上前道:“王妃姐姐,这两位本就不是奴婢,而是容姐姐的娘家妹妹,特意求了恩典进宫见世面的。一时没注意,说错了话,您就大人大量,原谅她们一回,要是这样打发回去,容姐姐面上也不好看。”
“要能走就跟着吧,以后说话行事多注意点。”容悦赶紧开口,免得姜颀继续挑拨。
“是。”容情和褚姝低头答应着。
容悦眼里尽是阴霾,都没进园子,在外面就先斗上了,等会的赏花宴,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刚刚她本想就着庾嫣的话头把两个女孩送回去,可姜颀那么一说,她反而不好开口了,怕被两个女孩恨上。
如果跟来的是容怜,倒好对付,反正她也没打算跟容徽一家和平共处,到时候该死的死,该撵的撵。可容情和褚姝来自容氏族亲或外戚,她将来取代容徽的时候,还需要这些家族的支持,最起码不能捣乱,否则,就算她除掉了容徽,也难以真正接掌景侯府。容徽那么怕穆远,无非是穆远掌握了他弑父杀弟的证据,一旦公开,他无法跟族人交代——外面传传闲话,作为一方诸侯的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怕的是族人,怕族人不服,怕族中长老开祠堂,怕族长捧出族规。
这也是容悦没有公然拒绝媵妾的原因所在,人永远只能适应环境,媵妾制度在这个时代是合理合法的,它属于嫁妆的一部分,是宗族对一个外嫁女子重视的体现,要不然,单独嫁出这四位,本可以多得四份聘礼。
她不能直接遣回,只能想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