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天气还不太热,席大财心中很是有些提心吊胆。他眼见席金文从衙门里回了家,这才算松了口气,将东西交给了府中的下人便跟着席金文进了屋。
席金文招呼着席大财坐了下来一起用了午饭,听完话,头也不便直接道:“看你这模样便知道了,是秋税的事情罢?”
席大财嘿笑一声,道:“还是九叔厉害,一猜就中。这一回,的确是为了秋税的事情而来。这几日里,都听着有些朋友议论说是朝廷要对这事情下功夫了呢。”
“说的是罢三饷?那个早就停了,圣上为了防止各处借故还在继续征收三饷,还特地让各省巡按督办此事。京畿是首善之地,尤其各处小报都爱刊登这等大事。你不会不晓得罢?”席金文瞥了一眼。
席大财连连点头:“这事我当然晓得,罢了三饷这可是举国闻名的事情。不过……这回可不是来说这个的呢。”
“嗯?”席金文顿住了,他眯着眼睛盯着席大财,看得席大财一阵浑身不自在。
见此,席大财嘿笑一声,道:“九叔……我也不瞒你。我啊,听茶馆里说呢。圣上要改税法,不仅重修税率,听闻更是要清丈田亩哩!”
要说清丈田亩这事,那还真不是什么新鲜事。
别说历朝历代有相似的事情,就说本朝的张居正改革,那也是举国闻名,更别提京师首善之地,谁能不晓得?
万历年间张居正任职首辅之时,大明随着土地兼并的发展和吏治的**,豪强地主与衙门吏胥相勾结,大量隐瞒土地、逃避税粮。如此情况下,清丈田亩、均平税粮就成为理财安民的首要任务。万历六年时,朝廷下令清丈天下田亩。张居正责成户部尚书张学颜亲自主持清丈。凡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通行丈量,限三年完成。所丈土地,除皇帝赐田外,一律“办纳粮差”,不准优免。户部还颁布了统一的《清丈条例》,规定了各级官员的职责及其完成期限。
如此一桩大事,在张居正超强的行动能力下最终推动。同样,这也震动朝野。因为清丈田亩可谓是触犯了官僚、贵族、豪强地主的利益,而这些人,便是整个大明的中坚力量。
作为秀才,席金文哪里能不晓得这一件典故?一听,席金文顿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定定地看着席大财。
席大财这会儿倒是没什么不自在了。他们席家虽只是京中小户,但城外就有上千亩田地,这是家中祖业。税率的改动,可是关系着他们切身的利益。别看席大财辈分低,却是嫡系,这事情上更有话语权。
这一回席大财态度如此谦恭可不仅是因为辈分,而是席斌被朱慈烺亲自代为家长后让席金文地位水涨船高。更重要的是,席金文不仅是东城警署的警员,而且还是秀才。虽然生员按照规定只能免八十亩田的税赋。可现在席金文地位高了,自然可以多多动动脑筋。
“这种事,别乱出去传。加税减税,那都是要千家万户兴衰与一身的东西。我们老席家有几分家底,但在京师这漩涡里,经得起什么?”席金文缓缓着道:“也别想着将田地诡寄到我身上。我一个生员的功名可以不管,可斌儿呢?那孩子还有希望,还有我老席家的希望。你仔细想想,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可不能因为这么点蝇头小利就给忘了,毁了斌儿啊。”
“是是是……”席大财连声问着:“可就这么白白等着?”
“相信圣上……不会苛责小民。治国安邦之策,圣上比我们强多了。纵然到时候改动税法,也不是我等小民吃亏。”席金文想着,忽然间轻叹一声,道:“不过,既然这风声能传出来,说不定就是真事儿了。而且,八成是故意传出来的。你小心点,别被带进去了……”
席大财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一拍脑门,道:“也对,我说那姓黄的不是跟着保定王家的?怎么今日也去了我们惯常去的便宜茶馆了。这一回就是要变动,那也是那些家中良田千顷的大户们着急的事儿。还好往九叔这里跑了一趟,要不然,我可就要被人当见枪使了……”
……
演乐胡同里新开了一家装饰十分新潮的馆子。
当然,要说这叫馆子却有些不当了。因为,人家主人家不管这叫馆子,也不是什么怡红院之类的青楼。人家管这叫做:私人会所。
这所谓私人会所便是外间不挂牌子,四门紧闭唯有熟人见了互相引荐有人作保才能入内消费,端的是有档次,够格调。
当然,要是个乡村野地自然是没有人感兴趣。可若是能在寸土寸金的演乐胡同里占下偌大一处门面还内里清静舒适,那自然是引得无数京中权贵们趋之若鹜。
会所装饰得新潮又舒适,外间看着平凡,内里却处处能见雅致,亭台楼阁,水榭小楼自不用提,更兼则端的是冬暖夏凉。
根据里头那位说道,这便是新材料的妙处。用的是什么大理石、水泥砖瓦等等修筑而成。
要是个工匠说这些,今个儿进会所的几个爷都要一巴掌拍过去,谁稀罕听这些匠人唠叨?
可要是说话的是一位声音有些尖细,面白无须,容貌俊俏的人说了,大家便都要饶有兴趣地听着,反而觉得十分长见识,十分有见底了。
无他,有眼力劲的人都明白这一位是宫里的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这当然就是公公的特征了。据传,还是宫里司恩的一位干儿子,名作司北呢。要知道,司恩是什么人?当年朱慈烺出宫,旁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这位司恩公公在。
至于与司北一同说话的,则又有讲头了。
一位是镇远侯顾肇迹,另一外则是王卓如。顾肇迹是个什么身份,一听那世袭罔替的侯爵名头自然就明白了,当代镇远侯。另一位通行的王卓如就名声不显了,因为这一位只有个举人功名。但能够进入这里,自然是同一档次的人物。比如,顾肇迹就清楚,这一位王卓如的确没有一官半职,只有个举人功名。但王卓如的儿子却是崇祯十六年癸未进士。不仅如此,王氏一门家中还有两位正三品的高官,在保定府有数百顷的田地,可谓一地豪族。
三人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司北这会儿看了看时候,道:“没多久,京师广评的侯总编就应该来了。”
“就是那一位办了马拉嵩运动会的侯青?”王卓如既是倾慕又是忌惮:“这一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啊。”
司北捏着嗓子,笑道:“是脾性不好。但能进这儿,自然是有朋友在的。都是来交朋友的,谁会光想着扎刺?”
王卓如顿时笑着点头。
“是这个理。话说回来,听闻这一位侯青原本京师广评是个不温不火的小报。可就是因为马拉嵩运动会之事一出,顿时就交接了一些军中将官呢。几个马拉嵩头前的好手都让军中招募去了。一场火热的报名,更是让京师广评成了京中第一流的大报。这人,不简单啊。”顾肇迹扯开了话题。
正说着曹操,曹操便到了。
侯青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袍,打扮得精神抖擞,一见屋内几人,便笑呵呵地拱手招呼,待人接物俨然老手。让王卓如心中听到的印象顿时为之刷新。
这时,司北忽然间笑道:“一会儿诸位说了什么,我可是都当作没听到。这会儿,我先忙了。”
三人自然是纷纷应下。他们都明白,这个所谓私人会所其实就是京中权贵们用来交换信息,互通有无的地方。
这些太监们在朱慈烺登基后日子都不好过,便是靠着接近权力中心的优势将信息变现。而这一回,侯青就是那个最终将信息变现掉的人。
侯青、顾肇迹以及王卓如一行人进了院内一处雅间。
这雅间入内后极为安静,显然隔音极佳。众人这回没有多废话,纷纷目光落在了侯青的身上。
侯青轻咳一声,道:“根据线报,朝廷的确是要动田赋的事情了。李邦华带头,傅淑训作为户部尚书亲自主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关税总署以及国子监都抽调了大批人员开始密集培训税务常识。朝廷的确是要对田赋开始动手了。”
屋内一阵沉默。
王卓如丢出了一张信封,里面是三百两的恒信钱庄银票。
侯青笑着接过。
顾肇迹沉声道:“可有对田赋动手的具体情报?”
侯青心中有些兴奋,但又感觉喉咙有些不舒服,轻咳了一声。
顾肇迹不耐烦道:“原来的价钱不够?我加钱。”
侯青被呛住了:“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实在是这一回探听到的消息也难保确信,委实泰国震惊了。”
“宫中的,还是外朝的?”王卓如显然有眼力劲多了,明白验证信息源的问题。
侯青很是有些迷惘,道:“消息两处都有。外朝的探听了,宫中的也探明了。都不是新人。只是……”
京师广评成了第一流大报以后便有了许多读者,也有了许多撰稿人。甚至,朝中一些官员也会借机针砭时弊。久而久之,侯青的人脉关系自然也是十分有门路了。
“只是什么?这里还说不得话不成?”王卓如急了。
“太震惊了……”侯青沉声道:“圣上……要清丈田亩,而且……要取消对文武官员的优待。复征官员田赋!”
“什么?”王卓如震惊了。
就连顾肇迹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要复征大明文武的田赋?”
“没错……”侯青缓缓颔首:“此前,圣上已经下令亲自用飞剪船队将江南、湖广二地的黄册押运入京了。原本的诡寄法子肯定是不成了,政令一下,不管是生员、进士还是一品大员都得交纳田赋。”
所谓诡寄,就是小民百姓将自己的田地挂在地方官绅豪强的名下依次逃避赋税。故而,大明实际上的土地登记倒是增加的,但实际上纳税的田地却每年都在减少。因为,这些田地都进了地方官绅的名下去了。
如果要重新对官绅名下的土地征收田地,那自然能够重新增加税源,而且也不用担心会逼反百姓。
“不怕逼反百姓,就不怕逼反官绅?这可都是国家柱石啊!”王卓如一下子激动了起来:“那李邦华与傅淑训都是怎么想的?朝廷一年千把石俸禄就养得起他们了吗?都指不定有几千锭废纸充数!没有这免税的田地,他们拿什么过活?昏头了吗!”
顾肇迹也不由惊道:“清丈田亩,这等大事,除非是张太岳复生啊。可是,当年张太岳的结局李邦华就不想想吗?”
张居正任职十年,大明国力大增,原本老态龙钟的帝国恢复了活力。困扰了大明上百年的财政问题得到了极大的解决,甚至支撑了后来大明几乎同时在三个方向的战争。万历三大征都是获胜。
饶是如此巨大的功勋,张居正却是不得好死,连子孙都遗祸无穷。直到近年朝廷才重新给张居正恢复了名誉。
侯青轻叹一声道:“看样子,首相与财相都是决心已定了。”
顾肇迹默默丢过去了一袋子恒信钱庄的银票。
“哼!”王卓如冷哼一声,道:“也别想得太美了。这事瞒不住。没多久,就等着天下奏报死起吧。张太岳师从徐阶,养望十数年,费尽心思也才扩充了数十万倾田地。要知道,全国各地可是有约莫五千万顷田地,其中官绅麾下三分之二。以张居正只能都只是恢复百分之一的税源,李邦华就以为自己能撬动天下百分百的税田?别说士绅不答应,真正公文发下去了,哪个地方官有那魄力去做?”
说罢,王卓如也不等侯青与顾肇迹回应,腾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屋外。
顾肇迹也默默走了,侯青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道:“惊涛骇浪,至此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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