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点一点被云层遮挡,夜幕即将降临了。
此时的阿七已经剃光了头发,换上了一件并不合身的灰袍,变得和其他人打扮一样。
寺庙之内,已经传来了斋饭的清香。
这曾经是年幼的阿七最向往的味道。
若是以前,他早就已经忍耐不住了,可此时,他却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安抚自己道:
“再忍一忍,忍一忍,晚课要到了。”
领他进门的灰袍僧人说过,早晚都要做功课,心诚则灵。
“我更诚心,菩萨一定能感应到,到时就可以早点找到娘亲了。”
宋青小跟着他,看他一路往大殿行去。
临近饭点,寺内的僧人不少,但大多都不是前往正殿,而是行往膳堂。
天色逐渐黑了,有两个与宋青小、阿七迎面而过的僧人诧异的道:
“今日太阳落山真早。”
时间已经入夏,白天的时间很长。
要是平时,恐怕再过一个多时辰,才会天将将擦黑。
可今日还不到酉时,天就已经暗下来了。
四周的石柱里点了灯,火光将寺庙照得昏黄。
“是啊,下午就变得阴凉,莫非又有暴雨要来临了?”
另一个和尚接嘴道。
他们与阿七、宋青小擦身而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才刚进庙的面生小和尚,更不知道身侧还有一个身为这个时空过客的宋青小。
“今年多灾多难啊。”
最初说话的和尚叹道:
“几个月前的暴雨刚过,还引发了山塌,毁了一个县呢。”若是又来一场暴雨,不知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要遭灾了。
“多灾多难才好!”
那与他并列相走的和尚闻听此言,‘嘻嘻’的笑:
“若不起灾难,如何显出我们拯救众生,救苦救难呢?”
他侧了下头,小声的道:
“自安平县被崩塌的山体掩埋后,逃进盛京的难民一多,进寺来求药的人都比往常多了不少。”
灰衣法僧伸出手,比了个数:
“寺里出的药丸,价格就是再涨三成,也不愁没人要。”
“说的也是……哈哈哈……”
“若是灾难再起,到时法缘大师定会开坛作法,法会之后提高供奉,民众必不敢多言的,恨不能再捧着钱来投,只求来年风调雨顺,无灾无病就好。”灰衣法僧说到这里,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另一个和尚也笑道:
“阿弥陀佛。”
两个和尚渐渐远走了,宋青小却在原地停了许久,目光落到了这两个和尚的后背上。
民众的苦难,在这两个和尚的嘴里,却变成了可以谋利的‘好事’,这令她既感愤怒,杀意翻涌的同时,又感觉有些无奈与悲凉。
他们只是这个世道之中,无数束缚于民众身上的枷锁其中之一罢了。
杀死了他们,还有千千万万个相同想法的法师存在。
来自于八百年之后的她清楚,杀一两个人,对于此时的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
愤怒之时,仅能杀人泄愤,却无法杀光世人,与国家、世界,乃至法则相抗衡。
哪怕她有通天彻地之能,如同神明,也没有办法操纵众生,操纵人的行为与心灵。
她似是若有所悟,心境似是再受洗涤,流涌过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使得宋青小的心灵进入一个玄妙之极的境地。
此时的宋青小就如同一个‘神’,不仅止是超脱于这个世界,更是超脱于自己的肉身,对于众生的贪婪、苦难冷眼旁观,看世事变异。
这种境界上的蜕变,使得她的灵力快速的在筋脉之中转动,冲击着她的封印。
‘轰——’
在这会儿的宋青小‘眼中’,只见眼中往来的僧侣速度快加,说话的语速也是快得惊人,开始还只是成倍速的增加,后面则是逐渐快到化为虚无,变成混沌之力。
原本巨大的红漆木柱、雕梁画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草木生长的速度变快,黑夜化为白天,时间飞快的交替。
日星月异间,一切慢慢的腐朽,原本香火鼎盛的大庙,顷刻之间化为一座人迹罕至的鬼寺。
时间流转,途经此地的老刘三人意外闯入。
他们并没有遇鬼,也没有死在此地。
欣喜若狂的三人找到了临时落脚之处,再回去告知李全等人。
一队行脚商人挑着担子前来,冲着殿内的大佛礼拜,告知打扰了神明。
队伍之中没有宋青小的存在,寺庙也没有被封印的阿七。
一行人平安歇息了一晚,第二日离开了庙里。
这一点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在这群行脚商人心目中留下什么印记。
春去秋天,破旧的庙宇被推平,新的天道寺重新修建起,再多了往来不绝的香客,以及祈求上天庇佑的信徒们。
直至王朝**,民众苦难再生,寺庙之外又一次出现了渴望得到救赎的人群。
花谢花开,一切仿佛是一个圆满的轮回。
宋青小的眼神变得平静,内心受到感悟的洗礼。
封印破解,灵力缓缓渗出,不知不觉间恢复至虚空之境的实力,但进阶还未停止。
体内的星辰重现,手腕上的银狼图腾多了几分灵动与生机,也在苏醒。
久违的诛天剑重新回应她的召唤,小金龙魂亲昵至极的在她丹田之内遨游,发出阵阵清吟。
灭龙之力、女娲之体一一复苏,宋青小闭上眼睛,细细感应着力量带给自己的那种感觉。
但这一次,她不再因为拥有力量而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变得更加温和、内敛,眉眼之中的清冷仿佛褪去,变得平静而温柔。
……
‘咚咚咚。’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瞬时打破了宋青小心灵的宁静,将她从这一种玄妙至极的感应之中拉回、苏醒。
她睁开了眼睛,就见到那长廊之下,穿着灰袍的小小阿七急急的往大殿之中跑去。
先前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只是她心灵的一趟‘旅程’,对外界是并没有任何影响的。
但对宋青小来说,这一场旅程至关重要,她突破了所有封印的枷锁,一瞬间明悟了许多的事。
她抬起手掌,神色从容而自信。
掌心之中浮出一块古玉,那是自东秦世家手中抢来的太昊天书。
之前它随封印而消失,仅留下了一个‘仁’字在她掌心。
实力恢复之后,宋青小才发现,太昊天书并没有真正的消失,只是因为被彻底的‘激活’,所以隐藏在她身体的某一处。
需要某种特殊的力量,才能将它唤出。
而这种力量,则需要与太昊天书上的字符相吻合。
“仁……”
‘仁’之一字,说来简单,但要想领悟更多,却又太难了。
它可能是宋青小一时心念之间,在暗河之森里,因为那一队渴望寻求光明的信徒点燃的一盏引路的明灯;
也有可能是在进入玉仑虚境时,应允要保品罗一命的承诺;
以及恶魔岛上时,面对那些被周先生所欺骗上岛的普通人饥渴相加的哀求时,给出的一份食物。
……
但要想将‘仁’字彻底激活,为自己所用,仅依靠这样的领悟,显然不够。
所以在听到二僧谈话的刹那,她心中杀意涌起,却又意识到自己的愤怒不过徒劳无功的时候,神识进入微妙的境界。
看日月流转,时间飞逝,看时光轮回,看众生皆苦,又更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不足。
巨大提线魔魂的举动,变相的令她体会到了‘神’的感觉,凌驾于众生之上,看他们在轮回之中挣扎着存活。
她曾经认为,逆天而行的修为是为了无所畏惧的活着。
可此时修为越高,了解越多,心境逆变,对于世间万物便生出敬畏之心了。
人类自有其生存法则,不需要自己高高以上,以神明的姿态伸手,指引他们怎么做。
此时的他们只是暂时生存于黑暗。
可黑暗终将过去,光明始终会到来的。
等到他们内心觉醒的时候,必会战胜腐朽的制度,迎来新生的。
这种克制与隐忍,而非遵从于内心的冲动,也是‘仁’字义所认同的一种。
‘锵!’
宋青小的识海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掌心里浮现出的那个‘仁’字,化为无穷的磅礴之力,缓缓沁入她周身筋脉之中。
她的力量很快突破虚空境中阶,进而再破入虚空境中阶的巅峰。
‘仁’字被她彻底炼化,剩余三字,等待着另外的契机,被她激活。
宋青小的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将手一握,那块仅剩了‘义’、‘道’、‘德’三字的令牌,再次没入她的身体之中。
她转过了头,小阿七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转角之处。
他快要迈入正殿,宋青小二话不说,忙追了上去。
大殿之内,竟然罕见的没有当值的僧人。
金身菩萨的下方,堆叠摆放着蒲团。
小阿七踮着脚尖,搬了一个蒲团席地而坐。
他拿了一本经书,取了木鱼,像是一个比这寺庙之中的和尚们更加虔诚的信徒,坐在了佛像的面前,念经祈求。
‘咚咚咚咚咚——’
木鱼声不绝于耳,念得认真的小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下,有无数的阴影在这大殿之内铺散开来。
像是肆意生长的海藻,很快席卷了整个殿堂。
佛像金身层层开裂,黑气钻入其中,使得佛影都变得有些邪异了。
众僧很快归来,空荡的大殿逐渐人增多了。
大家一一找了位置坐下,开始念经做晚课。
但在念经的声音之外,有个灰衣和尚有些纳闷的转了转头。
“元和师兄呢?”
这是一个身材略胖的和尚,看上去二十左右,他的目光在众僧之间穿棱:
“平日吃饭他最积极了,今日奇怪,晚膳也不见人影,晚课也不知所踪,奇怪了。”
和尚与元和同屋居住,平时臭味相投,最是要好不过,焦不离孟,这会儿不见元和,已经心生狐疑了。
他念了一会儿经,最后又心神不宁,决定先找到元和。
年轻的和尚站了起来,小声的依次问身边的人有没有见到过元和。
大家如击鼓传花般,将问题依次抛了出去,每个听到问题的人都不停的摇头。
众僧的回复一一传来,年轻的和尚心中,涌出一丝不详的感觉。
可是天道寺向来安全。
这里有高阶的僧人驻守,常年饭食充足的和尚身强体壮,远不是一些饿疯的难民可以比的。
更何况法僧的地位崇高,一般人脑海中根本生不出亵渎僧侣的念头。
所以天底下,可能没有比天道寺更安全的地方了,元和又会出什么事呢?
年轻的和尚这一晚的经念得不大专注,眼皮一直疯狂的跳动,好似有什么坏事发生了。
他有些不安的回了屋,却发现这个自己找了一晚的师兄正和衣蜷缩在床位之上,似是睡着了。
“原来竟是睡了。”年轻的和尚见此情景,觉得自己之前实在太过多滤了,不由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天色黑了下去,他洗了脸脚,也蹑手蹑脚的上了炕,对面的和尚仍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灯还未熄,半支开的窗户里吹进夜风,火光晃动,头顶像是有巨大的黑影闪动。
年轻的和尚受到惊吓,‘嗖’的一下翻身坐起,后背、脖颈处冷汗直流。
一股气憋在胸膛间,令他心脏都仿佛忘了怎么跳动。
他瞪大了眼,望着头顶的瓦片,却发现昏黄的灯光下,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动。
元和卷着身体背对着他,睡得正香甜,一动不动。
“错觉,错觉。”
年轻的和尚一口气缓缓松下来,心脏开始‘砰砰砰’的剧烈跳动。
激烈的心跳撞得他整个胸腔都在颤抖,极度惊吓之后,手足阵阵发麻,几乎知觉都要失去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重新躺了下去,想了想又颤巍巍的起身,将油灯吹熄了。
屋内一下黑了下来,几乎在火光熄灭的瞬间,年轻的和尚就后悔了。
房间里既黑且静。今夜月光被云层所挡,半开的窗户处,半点儿光线都没有。
屋子中明明躺了两个人,但一人熟睡,一人心生骇怕,竟一点儿声响都听不到。
年轻的和尚觉得自己像是睡在了停放尸体的义庄之中,想要去看看元和的情况,却因为这位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师兄平时积威甚重,又不敢贸动。
在又惊又怕的情况下,他不知不觉的睡去。
和尚入睡的刹那,漆黑的屋子里,头顶的瓦片里,有一大团阴影在缓缓的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