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迎着徐徐吹来的冷风,这里的冷风可比北方的透骨寒风惬意多了,徐灏盘膝坐在船头,看着湖南发行的报纸,有些好气又好笑。
大多数内容他不感兴趣,无非是抨击官府的一些政务或揭发乡下的豪绅恶霸,或讨论八股文的利弊,或围绕某项礼法的辩论等。当然,这已经是非常令人开心的进步了,起码比东林党针砭时弊提前了百来年,只希望党争来的越晚越好,可惜世事往往事与愿违。
其中有一篇散文,写的是途经金陵女子师范小纪,虽说没有一字一句的抨击,可种种不赞同的心态跃然纸上。
岁在洪熙之十年,暮春时节,天气艳阳。余自秦淮南下,而十里艳场,又嚣尘而厌,因信步走乡间小路,希冀于郊外清旷之所,略吸些新鲜空气。
倏忽至一处,但见疏竹横斜,双扉半启,欣然入,则芳草铺青,柳条袅碧,晚霞散绮,夕照留红,相掩相映,幻作苍翠金黄色。小小园林,春光秀媚,真不数兰亭别墅也。
四顾楼台沼榭,对峙东西,藓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鸟飞鸣上下,锵然有声。周围七曲桥通,二尺许铁栏杆,密布岸侧,似小森林状
中有东式四层楼一座,俯临池水,高耸云霄,光灿烂红绿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数楹。雕梁画栋,幽静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处,曲折迤逦,流览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别有,较新辟之新园、小华园,风景更增十倍。
余徘徊瞻眺,四无人影。隐约间微闻箫声、笛声、丝竹声传自楼头,悠扬入耳,心异之,行近沿廊,从东楼下穿向北面,而六乐齐秦,清脆其音。
一曲昆腔,似是待月名伶,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顾曲周郎,一二风雅者流,藉此破岑寂而消永画,复绕楼行,转北而南,猛听得莺声呖忽吃吃笑,语声低细,不甚了了。
欲窥之,而窗内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潜身户外,窃自门隙中,悄睨内容。则见花围翠绕,簇簇团团,红粉佳人,青年士子。合一炉而冶之
满腹疑云,霎时涌现,私念秦淮某画舫。意在斯欤,否则亦松江府私娼之流亚欤?正疑念间,室内时计铮铮鸣四下,余返身出,略举首斜瞬墙隈,蓦观白雪雪粉牌,两旁高挂,开宗明义第一行,大书着金陵女子师范学校,休憩室简章,下列规则十数条,却写得严肃整齐,说得堂皇冠冕。
此情此景,接触眼帘,悲慨尤惧,百感交集,脑节中又震动勃勃,如猝撄雷气一般,痴视呆立,此身几不复我有。良久始欢息出后园门,归余客舍。
徐灏放下报纸,微微摇头,如果学校没有男教师的话,或许这篇散文就会是另一个模样了,没想到张信张钗兄妹俩如此激进,竟是打算破除男女之妨的节奏,想不招黑都难啊。
女子私塾学馆古来有之,并非是他独创,所以如果是全女性组成的学校,顶多聘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偏见就会小很多了,说到底孔子说过有教无类,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从来没有人说过女人不能读书。
好在文章写得还算委婉,大概后来打听到幕后老板是自己,没敢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总而言之,做任何事都会遇到风言冷语,只要不碰触整个社会的认知底线就行了。
说起来张钗筹备的第二所女子学院,去年在杭州成立了,针对苏杭特色,取名为女子美术学院。为了吸收生源打开局面,不收取学膳宿费等一切费用,两年即可毕业,亦可以选择延长学习时间。
什么时候能彻底普及教育呢?现在连男孩子都做不到,何况是地位低下的女孩。对此徐灏很苦恼,列强也有列强的好啊!
张钗信中提到了一件事,说苏州府的乡下有个于夫子,年近花甲一生以科举为志,连考了二十多回童子试,连一领青衿都没考到手。后来学府怜惜他老迈,取了个末等的额外秀才,喜得于夫子雇人满城敲锣打鼓,悬匾额,大宴宾客。
于夫子膝下只有一个宝贝闺女,小名招弟年方十八岁了,自小就当成男儿养活,期望能招赘个女婿上门,由女儿继承家业,所以小时候曾扮作男装上过三四年的蒙学,认识了千八百字,后来隔了多年在家又读了列女传,直至今日也没读完,书读得一般般,针织女工也一般般,最喜欢到西湖等名胜古迹游玩。
于夫子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一句重话都不忍说出口,招弟懒散惯了,如今随着女儿年纪大了,心中又不安,因此私下和妻子商议。
妻子笑道:“这倒容易,城里不开设了女学堂嘛?何不送她去,一来可检束她的情性,二来可增长些学问,岂非一举两善呢?”
于夫子皱着眉头说道:“好是好,就怕她沾染了学堂习气,把个好端端的女儿,造就成了女纨绔,苏杭学堂的坏风气你又不是不知,瞧瞧族里那几个不孝子侄。”
妻子点头道:“也是!”
不提防隔墙有耳,被爱女招弟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冲进房里,死活要去读书,二老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了,但同时约法三章:第一件是不许抨击时政讽刺官府,学那些激进士子动辄和朝廷相对抗,一旦闯出祸来,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二件是一双剔透玲珑的小脚,当初哭了多少眼泪,才缠得这样的纤细可爱,切记此乃打唐宋流传下来的家粹,千万要保存牢的,不可听信时下的议论,放了足。
第三件是务须注重四书五经,先把未读完的“列女传”学完,至于所谓美术唱歌云云,不外乎琴棋书画,那都是大家闺秀或妓女的游戏东西,就算都学会了,也值不得一文钱。学好了四书五经你就会当家理纪,也能将来手把手的教育子女。
招弟听了一口应承下来,于夫子叹了口气,女儿被宠溺的太不听话了,恐怕转眼间就会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免不了又郑重其事的嘱咐几句。
如此招弟报名进了学校,询问校长张钗以及老师校中的规矩,才知道学科分成了好几个门类,有国学、美术、刺绣、编织、烹饪、历史、地理、自然等,基本每个科目都得学习。大感有趣。
同时她知道了原来作女学生,学习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二个半时辰的课,每七天会休息一天,时间由着本人随意安排,还有寒暑假等节假日,平时可以在同学老师的陪伴下出去游玩,心说这也算特别幸福呢。
于夫子呢也很满意,不同于金陵的相对宽松。学校采取极为严格的封闭式管理,严禁任何男人进出,特意聘请二十名由张鸾吹一手训练出来的女保安巡逻守卫,并且官府也打了招呼。这一带加强了治安,随时随地家长可来探望,这使得很多心思活泛的家长得以放心的把女儿送来。
报名的时候招弟报了自己起的闺名,就是西厢记里大名鼎鼎的莺莺。
宿舍是传统苏杭风格的小院落。于莺莺背着厚厚的包裹,左手也拎着行李,按照门牌号找到自己的房间。从隔壁走出来一位神采秀逸的少女,配上民国范的校服,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顿时让莺莺眼前一亮。
莺莺的容貌姣好,属于小美女的范畴,不过她在这里的年纪显然有些偏大了。
那少女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学校早就传遍了,新来了位大姑娘,是以扑哧一声的笑道:“这位姐姐,莫非就是新入校的莺莺姐么?”
于莺莺忙鞠着躬的答道:“正是。”
少女笑嘻嘻的拉着她进了房间,彼此坐了下来,莺莺询问她的姓名,少女含羞带涩的道:“贱名狂妄得紧,说出来你别取笑。”
“不会的。”于莺莺说道。
别扭了一会儿,少女终于将自己的芳名说了,原来她姓谢,闺名叫做沉鱼。于莺莺便极口赞道:“好名!好名!”
其实于莺莺读过的书只有一本,列女传,沉鱼落雁的成语典故是不懂滴,这名字为何狂妄,她压根意会不出。
沉鱼忽然说道:“莺莺姐,你不知咱们入了新学堂,最当意的就是个新字么?旧衣裳可以换成新校服,我劝你也把足儿放大了吧,这里没有人缠足的。”
于莺莺欣然道:“原是呢,既然大家都不缠足,我也很愿意做的。”
可是她随即又愁闷起来,江南可谓是缠足风气的重灾区,这里十个男人大概有八个以三尺金莲为美,久而久之,就连女人自己也认为金莲步代表着美人,当年连马皇后都被江南人讥讽为大脚皇后,形容不缠足的女人为尺板婆娘,很多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的女人,都以大脚板为耻,为低贱。
再来亲爹的约法三章犹言在耳,怎好一来就贸贸然的违背父命?
痴思半响的莺莺也巴不得能够放一放足,缠足的痛苦滋味不经历过是绝对体会不出的,有喜欢的同学可以自己试试那‘**’的滋味,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没奈何只得同沉鱼商量。
沉鱼笑道:“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同病相怜,我娘也不喜欢我放足。你等等,我去取来一件东西。”
于莺莺纳闷的等着,很快就见沉鱼穿着一双皮质的高跟凉鞋款款走了进来,白嫩如玉的脚趾涂着鲜红的豆蔻,非常可爱新鲜,完全有别于连行房时都不便拿下去的长长裹脚布,顿时眼眸睁得大大的。
沉鱼得意的旋转一圈,高高的鞋跟更加显得她身段挺拔,神采飞扬,笑问道:“莺莺姐,你说是金莲绣鞋好看呢,还是穿这个鞋好看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