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秀轩内,沉约不是最老的那个,看起来却是权利最大、最不拘一格之人。
群臣听沉约随口许诺,都是暗自凛然。
他们倒不认为沉约在吹牛,事实上,根据消息灵通人士所言,沉约的确给一人要得一个大官。
韩世忠从秉义郎一举升迁到京城四厢都指挥使的事情, 早在朝中传开。
赵佶不置可否。
宗泽眯缝着眼睛看着沉约,半晌才道:“我若想当个枢密……副使呢?”
群臣讶然,童贯神色不悦。他身为枢密使,虽不是靠领兵的能力,可也奋斗多年,这个宗泽如今一介草民,开口就要当他的副手,让他实在觉得荒唐。
沉约更荒唐道, “可以,那今日我就向圣上请求,封你宗泽一个枢密副使的官职。”
群臣哗然,均是望向赵佶。
赵佶沉吟片刻,随即道:“朕准了。”
众人讶然,都觉得赵佶恐怕是疯了,却无人敢提出异议,因为他们发现沉约看起来和颜悦色,但打击起对手来,也是极为勐烈。
蔡京暗自心惊,他自认对赵佶的心思了如指掌,这一刻,才发现赵佶有着说不出的陌生,直如今日才见般。
宗泽亦满是不可思议之意,差点想问一句,你沉约、赵佶是在开我的玩笑不成?
沉约却是正色道, “枢密副使,如今金人兴兵,你有何想法?”
宗泽愣了下,这才意识到沉约在和他说话,“老夫……老夫……”
他见众人望来,蓦地昂头道,“金人虎狼之心,索求无度,这世上没有跪着的尊严,只有赢得的自尊。我等若是立即求和,对方只怕更是轻视宋人,依老夫之见,眼下当召集精兵、重金赏勇赶赴燕云,狙击金人于北疆方为上策。”
轩内又静。
大多人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沉约看向童贯道,“枢密使的意思呢?”
童贯眼皮跳了下,突然道,“枢密副使此言有几分道理。”
沉约反问道,“有几分?”
童贯怔住,他不过是推搪之词,不想沉约如此追问, 犹豫片刻道,“应是很有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
童贯咳嗽一声, 随即道,“若是由宗泽……枢密副使领军前往燕云抗金,本使觉得就最有道理。”说罢微微一笑。
众人暗想,原来这个枢密副使是去送死的,念及此处,众人都露出会意的笑。
群臣虽多吹捧赵佶完成不世之举,收复了太祖都不能取回的燕云十六州,可只要不是蠢的,终究知道所谓的收回,更像是买回。
海上之盟约定宋、金合击辽国,取地各属,金人屡战屡胜,宋军却在辽人降将郭药师的带领下,还不能独取燕京,反倒几乎被辽人杀的全军覆没。
这个事实落在许多人的眼中,自然认为宋军远不如金人。童贯让宗泽去抗金,无疑就是让宗泽去送死。
宗泽斩钉截铁道,“老夫虽是年迈,可朝廷若是有命,宗泽断无不从之理!”
一言落,众人肃静。
赵佶眼中终露感慨之意。
以往的他,总是处于六贼围绕中,任何言论评点,都是六贼传递,对群臣的印象,也多是出自六贼之口。
可如今的他,久经屈辱,知道宗泽往事,又见宗泽此番陈词,方醒悟偏听则暗的道理。
有的事实真相,本是显而易见,可却由于自身的短见,选择视而不见。
童贯微有意外,澹然道,“那倒要预祝枢密副使马到功成了。”
宗泽昂首不回,只是咄咄的看着沉约,沉声道,“沉先生,老夫请令……”
沉约突然摆手,止住了宗泽的下文。
宗泽顿时有些焦急。
他如此表明心意并非一时冲动,在赵佶破天荒封他为枢密副使的时候,他也没有选择拒绝,实则是因为他知道眼下只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机会稍纵即逝!
他宗泽不求高官厚禄,只求为国尽力,见沉约阻拦,难免焦虑,只怕一切终究不过梦一场。
沉约笑道,“枢密副使出兵不急于一日。先等我问些事情。”
看向童贯,沉约缓缓道,“因此,童大人是主张对金作战的。”
童贯微有凛然,缓缓道:“难得有枢密副使的赤胆忠心,我等怎忤其意?”他内心想的是,金人强悍,以宗泽之老,抗金不过是送死,是以多少有幸灾乐祸的心理。
沉约澹然道,“可我记得不久前,阁下曾经说过……”略有沉吟,沉约复述道:“金人因张觉一事兴兵,本有缘由。破解之道就应由果推因,解决前因才是正道?”
童贯怔住,这的确是他方才所言,不想沉约记得一字不差。
沉约缓缓又道,“原来你让宗泽出兵抗金,就是所谓的解决前因?”
童贯皱起眉头。
对于奸佞而言,上好下效从来不假,他童贯是靠着揣摩赵佶的喜好上位,赵佶文采非凡,他童贯也是知书的。
事实上,能在赵佶身边的人都是文采风流。
文采风流却不意味着思无邪,反倒因为寻章摘句用尽心思。
见沉约谈吐间,对儒释道均有涉猎,童贯这才用因果说试图引发沉约的重视。
不想沉约方才对他的因果说不屑一顾,如今反倒利用他的言论对他发起攻击。
“本使……并非……并非这个意思。”童贯迟疑道。
沉约笑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童贯感觉到对方的称呼越来越不客气,如同在削他的官职般,凛然道,“本使……我的意思是……”
他支吾片刻,心思飞转,在沉约咄咄的目光下却是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说辞。
沉约截断道,“你既然说不出,那就由我来说说你的意思。”
看着眼皮跳动的童贯,沉约沉声道,“你见我对佛道有所涉猎,就想用因果说引发我的注意,可你又不满宗泽的提拔,这才假意附和我的意思,想送宗泽去抗金送死。”
“沉……先生。”童贯老奸巨猾,却不想沉约一口就道破他的狐狸心理,内心着实凛然。
“你认为宗泽年迈不堪,此战必败。等宗泽败北,战死与否无关紧要,但你自然再说本不同意对金用兵,就和蔡京将问题推到王黼身上般,然后将罪名推到我的头上。”沉约清醒道。
童贯骇异,不想沉约如他肚子里面的蛔虫般。
蔡京也是颤栗,嘴唇动动,却不能言语。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沉约看起来年轻,但眼光的毒辣之处,连他们这些老狐狸都是不能比拟。
宗泽讶然。
他虽然知道庙堂这些人都是心思诡谲,可真没想到这帮人在这种时候,仍有如此狠毒的内斗心思,这不怪他宗泽天真,只能说他将某些人想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