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倒是没有犹豫,道:“若如此,不妨立即往高邮县。”
李世民是急盼着去扬州的。
让陈正泰都督扬州,任由陈正泰在扬州折腾,某种程度而言,他这个天子也承担了不少的骂名。
朝中的弹劾,犹如雪片一般,坊间的议论,也是沸沸扬扬。
这些……李世民心里都心如明镜。
他很清楚,扬州若是当真能革除弊政,比其他地方干的要好,那么自是天下太平。
可一旦有任何的错处,都可能被人无限的放大。
千秋之后,人们骂的可不是陈正泰,而是将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这个皇帝。
昏君和奸臣的各种典故,在历史上还少吗?
李世民决心摆驾,众臣也乐于此时动身,他们害怕陈正泰及早派人去那里布置,来个弄虚作假,因而大家顾不得身体的疲惫,便立即出发。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路向南。
李世民将陈正泰招至自己的车辇里,师生阔别已久,有着许多的感慨。
李世民看着陈正泰道:“在扬州还好吧?”
陈正泰道:“尚可。”
李世民便道:“遂安公主在此常住吗?”
他说话之间,目光闪烁,似乎在观察陈正泰。此时他颇有几分像一个父亲,在观察事情到了何种地步。
陈正泰毫不犹豫地道:“是,她在扬州,布置二皮沟的买卖。”
“二皮沟?”李世民以为陈正泰会说一些遂安公主的私情,谁晓得这家伙一开口,就颇有几分张千的滋味。
李世民便忍不住挑眉道:“扬州也与二皮沟有关吗?”
陈正泰道:“南北的货物,输送起来,毕竟花费时间和成本。因而许多的产业,都可在扬州这里落地,此处连接南北,货物可以顺着河道进入江南腹地,也可以顺着运河,至河北、山东等地。如此一来,许多商贾便不必远去长安进货了。现在暂将这白盐、酒、钢铁、纸张等一些买卖在此扎根,将来只怕还有许多的作坊要来。”
李世民奇怪地道:“她年纪还小,可以胜任吗?”
陈正泰露出微笑,道:“师妹虽是女子,不过行事却是缜密、细心,何况这事只是萧规曹随而已,作坊所需的骨干都是现成的,直接从二皮沟调拨一批人来便是。”
“至于资金,这自然是不成问题的。扬州这里已开设了钱庄,进行了欠条的兑换。既不缺钱,又不缺人,官府这里,也划拨了一些土地,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什么事可能一开始不太熟稔,可是渐渐的,也就熟悉起来了。世上的事,无非就是卖油翁一般,唯手熟尔而已,慢慢积攒了经验,那么以后就能得心应手了。”
李世民苦笑,不过这个时代,女子立业的也不少,李世民倒是没有干涉,他见陈正泰很认真地和自己谈这些事,却不涉私情,心里倒是古怪。
只是……他又想起一人,便忍不住道:“李泰那个逆子呢,这些日子可有什么过失?”
事实上,李世民算是已放弃李泰了,甚至有人怀疑,陈正泰将李泰放在扬州,本身就是为了监视李泰,甚至是为彻底弄死李泰做的准备,因为只有在眼皮子底下,方才可以抓住更多的把柄。
陈正泰的表情很是自然,道:“李泰师弟在扬州,现在为总税官,专门负责收税的事宜,他和学生在扬州设了一个税营,挑选的都是扬州这里的良家子弟,这些日子,事情办的也是卓有成效。他是戴罪的皇子,收税的过程之中也醒悟了许多事,再不似从前那般张扬了。”
陈正泰的话这番话令李世民一脸诧异,他无法想象,陈正泰竟为李泰说好话。
李世民于是若有所思起来,可此时,陈正泰趁机道:“便连太子也修书来,夸奖李泰能识大体,知错能改,教我尽心照顾李泰师弟。”
此言一出,李世民大为震惊。
太子是什么性子,他本是了解一些的,总觉得这家伙心胸狭隘了一些,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个人是快意恩仇。
可陈正泰这番话,却很有意思了,太子以往最是看李泰不顺眼的,如今对李泰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转变,不再是兄弟之间相互要喊打喊杀了。
李世民真正嫡亲的,只有三个儿子,老大李承乾和老二李泰争权夺利,历史上,最终李承乾谋反,被废黜了太子之位,而李世民之所以没有选择李泰,恰恰选择了第三个嫡子李治,其实是有长远的打算的,在他看来,这三个儿子,哪怕是造反的李承乾,那也是自己的至亲骨肉。若是继续让李承乾做天子,李泰肯定要遭殃。而李泰若是做了皇帝,李承乾这个废太子,一定也会生不如死。
算来算去,只有老三李治最‘老实’,性子温和,让他来做皇帝,他的两个兄长才能好好活着,是让李世民最是放心的人选了。
而现在,李承乾显然已经胜出,而李泰固然有罪,李世民甚至有过将他彻底软禁的念头,可毕竟是父子,终不至看他被诛杀。
李世民想不到的是,陈正泰和李承乾通了许多的书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李承乾对陈正泰还算是言听计从,这才不情不愿地修了几封书信给李泰表示了兄长的关心。
而这对李世民而言,意义却是重大的,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了。李承乾有此心胸,那么便令他放心了。
弑兄杀弟而得到皇位的李世民,似乎最害怕的,就是这恶报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而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
李世民便道:“太子这些日子,心性确实有所改变,而李泰是被人蒙蔽了双眼,才会利益熏心,做下那许多的错事。太子和正泰若是能矫正他,让他谨守本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往后这李泰,暂时就听你的安排吧。”
陈正泰自是应下。
李世民又过问了新政的事,陈正泰也一一作答,不过李世民心里没底,不知到底实施的如何,此时有些疲惫,便小憩了片刻。
这一路赶路,走走停停,到了高邮县时,已到了正午了。
眼看着那高邮县上头庄就要到了。
那王锦却又带着几个大臣一起跑来,要见李世民,道:“陛下,臣等有事要奏。”
李世民对王锦几个很厌烦。
这几人成日咋咋呼呼的,说什么都是他们有理,浑身上下好似就剩下一张嘴一般,以至于李世民有时候在怀疑,朕的朝堂上怎么都是这种人。
当然,这真不怪王锦这些人。
一切都是李世民纵容的,李世民为了显示自己广开言路,表示自己是个胸襟开阔之人,和隋炀帝那等动辄屠戮大臣的妖艳jian货不一样,是以鼓励大臣们进行劝谏,无论有理没理,都表示自己虚心接受。
这一下子……将一群专业的喷子培养了起来,成天各种挑毛病,其实……这也没有错,就如那魏征,虽也劝谏,可至少言之有物,可是有些人,显然是为喷而喷的。
李世民停下了行辇,颇有些不客气:“何事要奏?”
“陛下。”王锦在道旁行礼,振振有词地道:“这上头庄还有二十里地,等抵达时,臣恐已至傍晚了。”
李世民不耐烦地道:“那又如何?”
王锦便道:“臣以为……选择上头庄,不过是臣顺口而已,谁能保证陈正泰会不会偷偷发出了讯息,让快马先行,去上头庄先行去准备呢?陛下巡查的目的,乃是真实的了解民情,既如此……臣听人说,从这里出发,两里地,有一个村落,叫宋村,此村前些日子遭灾很严重,何不妨陛下舍上头新庄而去宋村呢?”
李世民:“……”
好吧,服了。
真的服了。
不得不说,这王锦的技能点一定是点歪了,满脑子都是这些小心思……为了挑一点毛病,还真是挖空了心思啊。
大家都知道,圣驾要去的是上头庄,可现在突然选择两里外的宋村,这显然是要突然袭击,搞的这扬州上下的官吏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倒是真正将弄虚作假的可能彻底的杜绝了。
只是……你特么的琢磨了一天,就瞎琢磨这个?
李世民冷哼,目光却落在陈正泰的身上。
陈正泰倒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微笑道:“你真想去宋村?”
王锦就冷冷道:“当然想去。”
陈正泰道:“其实那上头庄,因为灾情波及的不多,所以扬州都督府并没有重点关照。而宋村一带,却因为受害最严重,扬州都督府格外的重视,因而说起来,宋村现在的情况,可能比上头庄要好一些,你确定要去那里?”
王锦一听,心里就冷笑了!
哼,收起你这故布疑阵的把戏,老夫为官多年,你这点小伎俩,会看不透吗?不就是不敢让我们去宋村,所以故意说这宋村的情况更好吗?
我王某人,见识得多了,岂会上你陈正泰的当?
于是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恳请去宋村。”
陈正泰感觉这家伙疯了,自己分明已经暗示了,这家伙还要一意孤行。
这宋村受灾严重,因而在这一带,划定为了重振区域,都督府和高邮县做的工作最多,现在这家伙……竟要撞到枪口上,这让我陈正泰很为难啊。
陈正泰唇边勾起会心的笑意,道:“如此也好,反正宋村也不远,免得跋山涉水。”
王锦自以为得计,于是兴冲冲的招呼了许多人,准备先行。
于是圣驾又不得不折道,而那宋村只走过了一段蜿蜒的山路,便遥遥在望了。
此时正是正午,远远看去,那村落上,已是升腾起了炊烟。
炊烟很浓郁,若是再靠近一些,便可看到许多骡马来,还有耕牛。
当众人看到牛马的时候,就直接吓一跳了,这样的小村落,怎的有这么多牛马?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现象啊。
再往前靠近一些,却见一个差人,带着佩刀,领着几个壮丁,赶着牛马,正要出村。
这差人一看到远处大队人马前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架势,一下子竟是被唬住了,连忙吩咐几个壮丁驱赶着牛马到道旁去,不要冲撞了贵人的大驾,而后服服帖帖地站在道旁,一面张望,猜测着这些人是什么人马,一面心里琢磨着什么。
随即,便见一窝蜂的人冲来,却是那王锦等人走的最快,他们一看到下乡的公差,便打起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这岂不是差人下乡来抢夺小民们的牛马吗?
王锦率先上前,大喝一声:“尔是何人?”
王锦的气势很足。
差人一见,也有些胆怯了,对方头戴梁冠,一看就是官宦,忙叉手道:“不知上官是谁,下吏曾度,乃是高邮县工房的差役。”
王锦便将头抬得很高,一脸不屑于顾的样子:“我乃御史台台院御史,主理匦事宜,今来扬州,便是查黠吏豪宗,兼并纵暴,贪赃枉法之事。我来问你,你这牛马哪里来的,可是自民户那里掠来的是吗?你一小吏,这样胆大包天吗?”
他说话间,后头的大臣们亦纷纷到了,将差人围起来,杜如晦也混杂在人群,他看得好笑,第一次……一个小吏身边这么多官围着,倒像是小鬼被十殿阎王围成一团般。
李世民和陈正泰是随后到的,不过他们没声张。
这叫曾度的小吏已是吓尿了,说实话,他还没见过御史,而且眼看着这御史气势汹汹,一时无措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道:“小吏见过郎君,小吏冤枉,不是掠夺牛马的,而是……带着牛马来村里……帮忙的。”
“帮忙……”
许多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不过对此,很多人不以为然,差役下乡,在人们的印象之中,无非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催粮,一件是抓壮丁。
至于帮助村人的,却是闻所未闻,以至于到了后世的朝代,譬如明朝,朱元璋认为差役下乡多了,是有害的,因而严禁差人随意下乡为祸。
对于这差人的话,王锦自是不信的,就冷笑道:“你以为我三岁稚童吗?这样的话,老夫也会相信?”
这曾度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道:“确实如此,此地遭了灾,此前大量的壮丁被拉去修河堤,等到新的都督上任,村里大量的粮要熟了,可是人手又不足,因而县里便催促,让下吏们多预备一些牛马,前往受灾严重的偏向去,暂将牛马借用给农人,好教他们及早收割,免得耽误了秋收。”
“现在已至晚秋了,宋村这里,男丁稀少一些,因而……成了重中之重,下吏是六日前来的,现在粮统统都收了,才打算赶着这些牛马回县里去。”
他说得煞有介事,王锦这些人,却是一句话都不信,在他们看来,差役最是油滑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就算上头真有什么善政,这些人也会借着机会,下了乡为祸一方。
王锦便嘲弄地看着他道:“是吗?你在此住了六日,这六日,没少盘剥百姓吧。”
“不敢。”曾度吓一跳的样子,然后老老实实地道:“我们自个儿带着干粮来的,不敢随意造次,若是被发现,到时免不得要严罚的,不说吃官司,可能还要开革出去,下吏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如何敢触犯都督府的规矩?”
他说的言辞恳切。
可这些人会就这么相信了他的话吗?于是有人直接亲自捋起袖,指着这曾度道:“一定是收受了钱财,你囊里藏着什么,还有袖里翻出来看看。”
一直旁观的陈正泰看到这里,恼火了,想要制止。
可还不等陈正泰有所举动,这曾度却害怕这些人,二话不说,立即卷起了袖子。
果然,里头空空的,接着又打开了自己的背囊解下,倒是从里头抖出一些用布包好的干粮,还有火石、公文等物,虽有一些零碎的钱,不过这些铜钱,说是盘剥压榨,也太少了,十之**,是他自己随身携带的。
王锦觉得更可疑了,他觉得怎么都不合常理,于是取了那公文,低头看了起来。
这公文里,果然是高邮县令他带牛六头,驽马三匹,骡子一头下乡协助宋村收割的事宜。
王锦看了,一时无语。
其他人不必看公文,只看王锦的脸色,便晓得这曾度说的可能确有其事。
王锦感觉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这都督府为啥干这等事?这可是要花费不少钱粮的啊,就为了协助百姓收割粮食?
还有……这差役,怎的这样顺从,他们下了乡来,难道不该是吸髓敲骨的吗?
可是,猫腻在哪里?
于是他上前,看着曾度后头两个壮丁:“他们二人,是何人?”
“是村里的闲汉,因为失了地,所以县里便将他们组织起来,暂时听用,帮忙收割一些粮,或是做一些杂事,每月县里再给他们分一些钱粮,好让这饥馑之年,不至让他们沦落至饿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