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师德娓娓动听地说着,他看了陈正泰一眼,观察着陈正泰的喜怒。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才说道:“下官思来想去,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小民不是世族子弟,他们每日为柴米油盐而烦心,又凭什么来讲究忠孝礼义呢?当勤劳耕作无法让人饱腹,勤俭度日,却无法令人储蓄余钱。却又盼着他们能够知荣辱,这实是缘木求鱼,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啊。”
娄师德顿了顿,接着道:“下官学习的乃是孔孟之学,孔孟的宣教,势在必行,当今天下,历经了乱世,数十年前,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人们肆意杀戮,彼此攻伐,有才能的人,不是将心思放在治世,而是投奔有为的君主,去进行杀戮。而今……总算天下一统了……”
说到这里,娄师德叹了口气。
陈正泰听到这里,似乎也有一些启迪。
孔孟之学在历史上之所以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只怕就来源于此吧。
虽然在南宋之后,这孔孟逐渐被人写歪了,以至于到了后来,甚至走向极端。
可在这隋唐交替的时候,它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的。
几乎所有像娄师德、马周这样的社会精英,无一不对这个学说奉若神明。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至少在现代,人们盼望着……用一个学说,去取代礼崩乐坏之后,已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世界。
他们的观点是,当人们信奉强者为尊的时候,人们更愿意用拳头,或者是实力去解决问题。
快意恩仇,这固然让人觉得热血,那些隋唐时的英雄,又何尝不让人神往?
可是英雄的背后,往往是因为战争而造成的对社会的巨大破坏,一场战争,就是无数的男丁被征发,田地因此而荒芜,生产力下降。男丁们在疆场上厮杀,总有一方会被屠戮,血流成河,而战胜的一方,又往往大量的掳掠,于是妇孺们便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这才是当下问题的根本。
于是儒学才被人重新看重,大家发现,这一套道德和礼仪的说教,某种程度上可以维持社会的安定,使那些兵强马壮之人,妄图借助拳头来实现自己野心时,往往需要背负大量的道德压力,甚至……一旦这个理念深入人心,那么称王称霸,便成了不忠不孝,甚至引发天下人的仇视。
用道德和礼仪去感化和约束别人,总比用更大的拳头去威吓更好。
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一个能够大家都能认同的道德观念,这似乎已成了当下最为迫切的事,刻不容缓,如若不然,当强势的皇帝故去,又是一次的战乱,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事。
娄师德看着陈正泰,继续道:“天下一统,小民们就能安居乐业了吗?下官看来,这却未必,在下官看来,虽然天下已定于一尊,可是天子却无法将他的宣教传达至下头的州县,代为牧守的官吏,往往无法行使皇帝赐予的权力进行有效的治理。想要使自己不出差错,就不得不一次次向地方上的豪强进行妥协,直至后来,与之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表面上,天下的皇帝都被剪除了,可实际上,高邮的邓氏,又何尝不是高邮的土皇帝呢?”
“太极宫中的皇帝无法在高邮做主的事,而邓氏却可以在高邮做主。只是对于皇帝而言,他们行事尚需被御史们检讨,还需考虑着江山社稷,行事尚需张弛有度,无论真心本意,也需传达爱民的理念。可是似天下数百上千邓氏这样的人,他们却无需如此,他们只有不断的盘剥,才能使自己的家族更鼎盛,其实所谓的积善之家,根本就是骗人的……”
娄师德深吸一口气:“因为天下的田地只有这么多,土地是有限的,人们依靠土地来乞讨食,所以,只有盘剥的最厉害,最肆无忌惮的家族,才可不断的壮大自己,才能让自己谷仓里,堆积更多的粮食。才可花费钱财,培养更多的子弟。才可以有更多的仆从和牛马,才有更多的联姻,才有更多的人,吹嘘他们的‘功绩’,才可提升自己的郡望。”
“明公……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啊,那些稍缓和一些的世族,但凡是少盘剥一些,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他们一点点开始不如人,你让利小民一分,这千千万万个小民,就得让你家每年少几个谷仓的粮食,你的钱粮比别人少,牛马不如人,仆从不如人,无法供养更多子弟读书,那么,谁会来吹捧你?谁为你写锦绣文章,不能在礼仪方面,做到面面俱到,渐渐没了郡望,又有谁愿高看你一眼呢?”
说到这里,娄师德露出苦笑,而后又道:“是以,虽是人们都说一个家族能够鼎盛,是因为他们积善和读书的结果……可真相却是,这些州府中的一个个豪强们,比的是谁知晓从盘剥小民,谁能从小民的身上,压榨出钱财,谁能将官府的钱粮,通过各种的手段,据为己有。如此种种,那么出现邓氏这样的家族,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甚至下官敢断言,邓氏的这些手段,在诸世族之中,未必是最厉害的,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娄师德脸色更凝重:“陛下诛灭邓氏,想来是已意识到这个问题,试图改变,诛灭邓氏,不过是贯彻决心而已。而陛下令明公为扬州都督,想来也是因为,希望明公来做这个先锋吧。”
陈正泰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却说了这样多。不错,这就是陛下的本意。”
娄师德道:“陛下既然不选择和世族共天下,而选择打压世族。同时又诛灭邓氏,显然是想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壮士断腕的决心,确实令人钦佩。”
娄师德看了陈正泰一眼:“而明公将下官叫来此,想来,也是想知道下官是否有决心吧?”
陈正泰哭笑不得,这个家伙,还真是个小机灵鬼。
此时,娄师德站了起来,朝陈正泰长长作揖,口里道:“明公无需试探下官,下官既已为明公效力,那么自那时候起,下官便与明公休戚与共,愿为明公鞍前马后,继之以死了。这些话,明公可能不信,可是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明公自然知晓。明公但有所命,下官自当效犬马之劳。”
跟聪明人说话就这样,你说一句,他说十句,然后他只有乖乖点头的份。
陈正泰点头,而后道:“那么我既为先锋,都督扬州,如何才能遏制这些世族?”
娄师德没有多想,便道:“这容易,世族的根本在于土地和部曲,只要失去了这些,他们与寻常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陈正泰看着娄师德:“现在就下令没收这些土地和部曲?”
娄师德摇头:“不可以,若是随意没收,不说势必会有更大的反弹。这般没有节制的剥夺人的土地和部曲,就等于是完全无视大唐的律法,看上去这样能有成效。可当人们都将律法视为无物,又如何能服众呢?明公要做的,不是杀人,不是夺取,而是拿走了他们的一切,还要诛他们的心。”
杀人诛心。
陈正泰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
娄师德便道:“扬州有一个好局面,一方面,下官听说因为土地的暴跌,陈家收购了一些土地,至少在扬州就拥有十数万亩。另一方面,这些叛乱的世族已经进行了抄检,也拿下了不少的土地。现在官府手里拥有的土地占据了整个扬州土地数目的二至三成,有这些土地,何不招徕因为叛乱和灾荒而出现的流民呢?鼓励他们在官田上耕种,与他们订立长期的契约。使他们可以安心生产,不必去世族那里沦为佃户。如此一来,世族固然还有大量的土地,可是他们能招徕来的佃户却是少了,佃户们会更愿来官田耕种,他们的田地就随时可能荒芜。”
“而官田虽是可以免费给佃户们耕种,但是……必须得有一个长久之计,得让人安心,官府必须做出许诺,可让他们世世代代的耕种下去,这地表面上是官府的,可实际上,还是这些佃户的,只是严禁他们进行买卖罢了。”
“当然,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要清查世族的部曲,推行人头的税赋,势在必行,世族有大量投靠他们的部曲,他们家中的奴仆多不胜数,可是……却几乎不需缴纳税赋,那些部曲,甚至无法被官府征辟为徭役。明公,若你是小民,你是愿意为寻常的小民,承受极大的税赋和徭役压力呢,还是投身世族为仆,使自己成为隐户,可以得到减免的?税赋的根本,就在于公平二字,若是无法做到公平,人们自然会想尽办法寻找漏洞,进行减免,所以……眼下扬州最当务之急的事,是清查人口,一点点的查,不必害怕费功夫,只要将所有的人口,都查清楚了,世族的人口越多,承担的税赋越重,他们愿意有更多的部曲和奴仆,这是他们的事,官府并不干涉,只要他们能承担的起足够的税赋即可。”
“当然,征税之前的清查,是最紧要的,也是重中之重,若没有一群足够强力且不受世族影响的人员,是无法保障,土地和人口得以清查的,更无法保证,税赋可以足额缴纳,除此之外,怎么样鼓励人缴纳税赋,又对那些不肯缴纳税赋的人进行打击,这些……都是当务之急。”
陈正泰大抵明白了娄师德的意思了。
这一切的根本,其实就在于征税。
而要征税,就必须缔造出一个强力的税团,这个团体要有武力的保障,同时还需有很强的贯彻能力,甚至需要完全独立于世族之外。
有了这个……谁家的地越多,奴仆越多,部曲越多,谁就承受更多的税赋,那么时间一久,大家反而不愿蓄养更多的奴仆和部曲,也不愿拥有更多的土地了。
陈正泰顿时感觉自己找到了方向,沉吟片刻,便道:“建立一个税营如何?”
娄师德颔首:“最好从禁卫中抽调,最好领头的人,身份尊贵,能打着他的招牌行事,就方便多了。”
说到这么一个人,顿时让陈正泰想到了一个人。
“你是说越王?”陈正泰诧异地看着娄师德。
娄师德笑道:“越王殿下不是还没有送去刑部治罪吗?他只要还未治罪,就还是越王殿下,是陛下的亲儿子,是天潢贵胄,若是能以他的名义,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正泰起先还有点犹豫,听到这里,噗嗤一下,差点笑出声来。
这娄师德,有点缺德啊。
让李泰跑去征世族们的税赋,单是想一想,就很让人激动呢。
“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向他陈说此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扬州总税官便交给他了,只是副官……却需你来做,这人手最好从外地招徕,要良家子,噢,我想起来啦,只怕还需不少能写会算的人,这个你放心,我修书去二皮沟,立即调集一批来,除此之外……还需得有一支能强力保障的税丁,这事也好办,这些税丁,暂时先征五百人,让我的骠骑们进行操练,你先列一个章程,我这就去见越王。”
陈正泰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所在。
解决世族的问题,不能单靠杀人全家,因为这没意义,而是应该根据唐律的规定,让这些家伙依法缴纳税赋。
这是有法律依据的,可大唐的体制十分松散,很多税赋根本无法征收,对小民征税固然容易,可是一旦对上了世族,唐律却成了一纸空文。
那么怎么解决呢,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执行机构,要是那种能够碾压地头蛇那样的强。
陈正泰是个做了决定就会立马落实的行动派,兴冲冲的就去寻李泰。
李泰这些天都躲在书斋里,乖乖的看书。
他现在是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是戴罪之身,迟早要送回长安,却不知会是什么命运。
此时见陈正泰破门进来,他心里一咯噔,便晓得要祸事了,十之**,父皇的旨意要来了。
他脸色一下子灰暗了许多,看着陈正泰,艰难地想要启齿。
却听陈正泰大咧咧道:“读书,还读个什么书?读这些书有用吗?”
说着,直接上前抓住李泰手里捧着的书丢到了一边。
李泰吓得大气不敢出,他现在晓得陈正泰也是个狠人,于是战战兢兢地道:“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我当不起。”陈正泰拉着脸看他:“现在有一件事要交你办,给你片刻功夫,你自己选,你办还是不办?”
“师兄这……这是何意?”
陈正泰可不打算跟这家伙多废话,直接伸出手指:“三……二……”
还未喊到一,李泰就垂头丧气地道:“办,你说罢。”
“给我征税去。”陈正泰恨不得在这家伙肥胖的臀上踹一脚,现在一看他就觉得讨厌:“你暂代总税官,总领扬州税赋,现在扬州百废待举,正是用人之际,晓得了吧!”
“好啦,这是你自己说要办的,既然你当仁不让,也不是我要强逼你的,明日开始,你下一道王诏,就说从今往后,扬州税赋由你这中税官负责,让扬州上下暂先自行报税……”
李泰听到这里,脸都白了。
怎么感觉……好像是让他做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