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盛怒之中,所以气力格外的大。
程咬金也急了,双手挚着李世民的手脖子,丝毫不肯放手。
后头的张公瑾、李靖等人也慌了手脚,七手八脚,有的压着李世民的胳膊,有的死死的按着他的上臂。
太子……居然去做了乞儿……
还他娘的人尽皆知……
这陡然让人想起了刚才在佛寺外头所见到的几个乞丐,当时大家还奇怪呢,怎么好端端的……乞丐竟会写字了。
现在回想,那字迹还真有几分李承乾字迹的神韵。
当然……当时看的时候,没有人往心里去想。
毕竟人再聪明,也没办法把脑洞开到那般的程度。
可现在……醐醍灌顶。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
做了乞丐,还父母双亡?
李世民的脸憋得很红。
他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他只想立即取剑,去砍了不远处那个家伙。
而程咬金等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他们晓得这是皇家密事,切切不能声张。
所以此时每一个人都憋着一口气,他要抽剑,其他人要拦,且个个都是孔武有力,战场上厮杀过的汉子,偏又在这个过程之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就宛如登台的一场默剧,分明每一个人面上的情感都丰富至极,大怒者有之,有恐者有之,一旁吓得魂不附体瞠目结舌者有之。
偏偏……就是没有声音的效果。
李世民的胸膛已经起伏,高手过招,尤其是以一对三四人,他已有些力有不逮了。
陈正泰此时也是有点慌,在旁轻声劝道:“恩师,想开一些……”
李世民随即回顾陈正泰一眼,陈正泰立即不说话了。
陈正泰没料到这种情况啊。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孙子会去做乞丐。
这就难怪为何她派出的人,花了那么多天的时间,无论如何都寻找不到太子了。
想来每一个暗中查找的人,也都没有想到街边蓬头垢面的乞丐会和李承乾有什么关联。
李世民抽不出剑,大怒,回头想要拿起案牍上的茶盏。
却发现……张千的反应很机警,早将这茶盏给收走了。
摆在他面前,空无一物。
而另一边,许多读书人听说一个乞丐混了进来,便都笑了,大家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承乾。
李承乾居然一丁点也不羞怯。
以至于那邓健也从忘我的读书之中抬起头来,他隐约觉得李承乾有些面熟。
不过李承乾早就晒黑了许多,再加上今日所穿的衣服不伦不类,怎么看……都和邓健想象中的那个人不同。
此时,一个读书人道:“你一乞丐,来此做什么?”
“来做一个买卖……你们不是都在此换书看吗?我想好了一个主意……你们也不必如此的麻烦,还成日往这儿赶,我手头上有的是人,你们想要看书了,若是不愿出门,或者是出门有什么不便之处,只需出门,寻到我这边任何一个摊点,只说要读什么书,我便让人跑腿将你的书送到家里来。”
众人一听……一时有些懵了。
让人跑腿?
其实……让人跑腿乃是那些世族的专利,毕竟人家仆从如云,打一个招呼,便有无数的仆从给他们效力。
可是出入这里的读书人……某种意义而言,其实只算是家境还算殷实,又或者……是如邓健这般的贫寒草民。
他们属于二皮沟出现的新兴阶层,既能读书写字,又有一份工作,二皮沟里的薪水还不错,勉强可以让他们有一定的积蓄。
积蓄虽不多,可是随着二皮沟对于读书的鼓励,却可以让那些有志于此的人,安心追求自己读书不倦的理想了。
他们是没有仆从的。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的时间也浪费不起。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需要半工半读,要工作,要读书,来回奔走,这路上的时间,不知浪费多少光阴。
而且二皮沟读书的人多,现在是上工的时候,已差不多要满座了,一旦到了下工的时候,便有数不清的人来此。
大家挤在这里,挥汗如雨,不过还是挡不住求知的热情。
陈正泰将这个世上本没有资格读书人的**给调拨了起来,而一旦这**的匣子打开,便无法再收回去。
可李承乾说到此,却让此前那读书人笑了:“我若在家中,要读书……还要先去寻你?那我还不如直接来这学堂里呢。”
李承乾却朝他笑:“那我来问你,你家住哪里?”
这读书人一愣,显得有些警惕,他当然不会傻乎乎的自报家门,而是故意道:“住在兴唐坊。”
“兴唐坊哪一条街?”
“遂安街。”
“第几号?”
“这……”
“你大致说一个。”
“三十五至四十之间。”
“这个容易……”李承乾笑呵呵地道:“兴唐坊遂安街对不对,三十五至四十号,那里是不是有一个算卦的瞎子?瞎子的不远处……这些日子,都有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坐在那里,对不对?”
这读书人一愣……
李承乾接着道:“你需要什么,出了门,左转走三十五布,就可见这两个乞丐,他们无论日晒雨淋,都会在那里,你和他们吩咐一声,小乞丐就会招呼附近的人,将事情办了。你不但可以让人去取书、换书,甚至若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譬如让人去车马行知会一声,想要雇车,又或者给人稍一个口信。”
“总而言之……只要你能想到的地方,老乞丐就会将你的事记下来,小乞丐则负责为你奔走,你放心……我这里初时,虽只有数十个摊位,未来……我打算扩展至百个,这大街小巷,你只需花几个铜钱,什么事都能给你办妥。”
这读书人身躯一震,眼中浮出的眸光完全不同了,明显多了几分认真!
因为李承乾……还真说对了。
他家附近……近来好像是出现了两个乞丐。
这一下子,有人炸开了,不禁有人道:“我家在太平坊那边……也有吗?”
李承乾不多思索的便道:“太平坊有两个摊位,一个是在振兴街,一个是在宏业街,都在显眼的位置,你出个门,走几步便可看见,你放心……我们的小乞丐不但腿脚快,而且还干净,你别看他们衣衫褴褛,其实这衣是每日都要求他们洗的,还要求他们每日去河里洗浴。”
“这里可有上工的人吗。你们在上工的时候,一干就是五个时辰,中途饿了,想要到作坊附近采买饭菜,只怕价格不菲吧,可若是回家吃,这来回也花费不少时间,这上工的……还可以和我们长期合作,你家里的婆娘生火做了饭,将食盒密封了,只需出门走几步,交给我下头的乞丐,他们便保证在半个时辰之内送到你所在的作坊里去。”
李承乾生怕其他人不懂似的,解释得非常详细:“放心,我们有的是人力,你们呢,既不必花费太多的钱在外头吃。家里的饭菜,既便宜,又可口。而且还是家里人现做的,不必清早将饭菜带去作坊,等到了晌午时,早就生冷了。”
“我们的乞丐……我都会经过调教的,绝不会出岔子,若是出了岔子,到时自然照价赔偿。这是互惠互利的事……”
众人听着心里骇然。
只是……李承乾说的话,确实击中了他们要害。
二皮沟不比其他地方,其他地方的人……很散漫,还处在田园牧歌似的社会形态之中,大家都穷,可因为花再多的气力,也没有什么产出,所以大家也都懒散,根本没有多少时间的观念。
可是二皮沟有许多的作坊,到处都在雇工,而对于东家和掌柜而言,固然他们会付出比其他地方更丰厚的薪水,可他们也不是做善事的,自然不会允许你四处走动,或者是干其他的闲杂事,无论是你在作坊里吃饭,乃至于是上茅厕,这时间都给你掐的死死的,绝不会让你有丝毫的时间。
而对于许多求上进的人而言,他们除了上工,身心疲惫,却还需要读书,一天下来,这时间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现在李承乾所提供的这等代跑,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就是掐准了他们这个软肋。
不只如此……确实还有吃饭的问题。家里做饭,价格总是低廉一些,外头吃的,就算再廉价,不但吃的未必一定满意,而且总会有不少的溢价。他们又不是富贵人家,有的是闲工夫,所谓的上酒楼,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唐朝人本是吃两顿的,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中午呢,随便吃点东西打发。
可很快,这个形态就被打破了。
因为人们发现……上工之后……特别容易饥饿,毕竟经过大量的劳作,若是中午不吃丰盛一些,身体根本吃不消。
这时就遇到了难题,清早若是让婆娘准备好饭菜,带去晌午吃,天冷时,吃着这生冷的食物容易坏肚子,天热时,饭菜又容易馊掉,到作坊附近去采买……价格难免昂贵,还未必吃的好。
倘若真有人跑腿,这就完全不同了,婆娘们上午做好饭菜,放在食盒里,半个时辰之后送到大家手里,除非碰到极端的情况,这饭菜还能保持余温和生鲜的。
这一下子……连邓健都打起了精神,许多贫寒的读书人更是一个个心里开始活动起来。
倘若如此,可以省多少事?
“只是你这跑腿……需多少钱?”有人问出了一件许多人最想问的事!
李承乾乐了:“放心,价格自是能让大家接受的,送书贵一些,起步是一文,再根据距离长短添加,譬如那住兴唐坊的,只怕需五文钱了。”
能读书的人……当然不要客气,价格要高,他们多少是出得起一些钱的。
李承乾又接着道:“可若是送餐食,价格就会低一些了,只要距离不是过于偏远,一次三文钱,各位,三文钱现在可是半个蒸饼都买不到的啊,而外头,想要吃上可口的饭菜,没有二十文可下不来,这样算来,让婆娘在家里做,再花三文送到你的手上,这价格可就低廉多了。”
众人心里开始盘算起来,三文钱……对于二皮沟的雇工们还真不算什么,现在一个月下来,谁不能挣个一贯钱一个月?
若是一些手艺好的,或者是资历长的,便是两三贯也有可能。这点钱……还真是出得起的。
只是……价格是不是太低了?
于是便又有人问道:“你做这买卖,能挣钱?”
“当然能。”李承乾露出了笑容,信誓旦旦地道:“就说送食吧,这送食,一个乞丐又不只送你一个,譬如六里外,有个陈氏钢铁作坊,那里可是招募了上千的雇工,就算有一百人要送食,我只需寻几个小乞丐在各个街坊将食盒收拢起来,然后找两个人找一个推车去送,这一趟,就是三百人的钱。不同的路线,我都已推敲过了,至于人力……也经过了缜密的计算,起初的时候……可能未必能盈利,可只要规模大起来,所有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李承乾说得头头是道,其他读书人本是对他一脸鄙夷之色,可现在……却突然忽略掉他蓬头垢面的样子,居然开始认真地对待起来。
此时,又听李承乾道:“我来此,就是因为……希望能让这里读书的人更加上进,时间方面,却更需妥善的布置,对你们而言,时间就是工钱,时间就是学问,耽误不得,所以……今日跟你们打一个招呼,你们若是想好了,也不必现在来找我,这二皮沟里的乞丐,你们随便寻到一个,交代他们就是,从此之后,我便为你们效劳了。”
李承乾很有自信,完全将这些读书人都震慑住了。
他们都是读书人,当然知道李承乾说的这些是可行的。
只是……可行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能办成这件事的人,必须得对二皮沟了如指掌。
而且……还需能找到大量低廉的劳力,并且将这些劳力统统组织起来。
那些世家大族,倒是有这样的实力进行组织,可偏偏,他们对于底层一窍不通。
而那些底层的人……倒是对自己的身边的人十分了解,可偏偏,他们又没有这样的见识。
可问题就在于……眼前这个乞儿,他能做到吗?
此时,李承乾站了起来,随即有礼地对面前的几个读书人作揖道:“如此,就劳烦大家广而告之了,我们这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只能靠着大家口耳相传,将这买卖做起来。好啦,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他扯着一旁发懵的薛仁贵,一溜烟的跑了。
可李承乾一走,这里却已炸开了锅。
不少读书人议论纷纷,便连邓健也加入了讨论:“若真能如此……倒是让我等省心了,我现在工钱一月有一贯三百钱,正午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不必担心馊了,也不必担心生冷。若是有时……实在没有空暇,找人跑腿……也是好的。”
“就怕做不成……这事儿……我一想想……便觉得头痛。”
“是啊,可那乞儿,倒和寻常乞丐不同。”说话的是学堂里的伙计:“起初本是想将他赶走的,可后来见此人说话底气十足,怎么都感觉不像寻常人。”
“哈哈哈……不妨我们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
大家谈得兴起,却不知道此时大家的皇帝陛下正坐在这里的隐秘角落。
李世民此时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自己的太子,去做了乞丐。
朕能拿这狗东西怎么办?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这事若是传出去,李家十八代都要抬不起头来。
可他细细往后听,越听越觉得迷糊了。
这家伙……
他下意识看向了陈正泰,陈正泰已经吓得汗流浃背,此时若是再不老实交代,接下来恩师要砍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于是陈正泰苦着脸道:“恩师……学生万死……”
他忙将自己和李承乾的赌约乖乖说了出来:“学生让薛仁贵保护着他,就是希望太子能够体会民间的疾苦,让他晓得这天下的百姓是如何维持生计,唯有如此,才可让太子将来不至让人蒙骗。”
“他毕竟长于深宫,生下来便是天潢贵胄……其实太子自入了民间,学生后来就找不到他了,因为学生是实在想不到……他去做了乞丐啊。不过……恩师……太子今日……让学生觉得……他仿佛焕然一新了一般……”
看着陈正泰居然还舔着脸一副想要邀功的样子。
李世民一时之间,竟是哭笑不得。
随即,他瞪了陈正泰一眼:“朕让你做少詹事,不是让你教他行乞。这个小畜生……”
他现在计较不了这么多,只觉得浑身冰凉,可说来奇怪,太子方才说的那些东西……看上去滑稽可笑,却让李世民有些狐疑,心里也不禁好奇起来。
他一个乞丐,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于是他道:“还愣着做什么,走,追上去看看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