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环境,对于韦节义而言,大有裨益。
他不再受外间嘈杂的环境所干扰。
处在这禁室之中,又令他心里忐忑不安。
因而……陈正泰充塞在他脑海里的内容,让他整个人仿佛有了一个主心骨。
这数天的不见天日,其实对于群居动物的人类而言,是最煎熬的,何况站在他身边的,竟还是一个‘混世魔王’!
他无法预知,下一刻陈正泰会不会打断他另外一只胳膊。
于是……他终于有了时间,好好去回望他那混吃等死的一生。
当他意识到,永远不能承继家业的自己,可能这辈子要浑浑噩噩的过下去的时候,韦节义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你要激起一个人去彻底改变自己,最大的力量莫过于灌输他焦虑感。
而陈正泰巧舌如簧,恰恰是反复的炒作着这种焦虑。
任何一种成功学,大抵都深谙此道,而且在商业上受到极大的成功,这种焦虑的贩卖,需对症下药,瞅准了韦节义旁系子弟的身份,不断的告诉他,若是这样下去,他这一生,便也如从前一样匆匆过去!
当焦虑到了一定程度时,便需将这种焦虑转变为源源不断的动力,告诉他如何才能摆脱当下险恶的处境。
这种贩卖焦虑的受众,肯定不可能是挥汗如雨的农夫或者是劳力,因为这些人无暇去思考自己的人生有没有意义。
真正的受众,恰恰是闺房里闲极无聊的妇人,亦或者是吃饱了撑着有一份稳定口粮的闲人。
而韦节义就是后者。
人在焦虑的时候,恰恰是最软弱的时候,他会彷徨,会茫然无措,这时候……丢出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用坚定的口吻告诉他,现在有了一条新的出路,你若是跟从,你才可摆脱出来,开始新生。
这更像是某种诱导,看上去像是高深莫测的心理学,可若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总结整个过程,大抵的路数就是:制造一个封闭的环境,然后将眼前这个傻叉一脚踹下水,最后再伸出手来拉他一把,从此让他对拯救自己的这一只手深信不疑,死心塌地。
而且每日念上数百上千遍的努力和奋斗,是有助于强化这种新信念的!
韦节义每日都念,觉得自己好像焕发了新生,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做啥事都有精神。
甚至……在吃牢饭时,他也觉得自己精力充沛,甚至觉得比从前吃山珍海味时吃得更香了!
尤其是每次吃牢房时他都要吼几嗓子努力奋斗。清晨起来时也喊,喊得从前因为身体掏空而导致的精神欠佳,变得龙精虎猛。
陈正泰随即便开始后悔教了这狗r的成功学,你大爷,还让不让人睡懒觉了。
可是牢狱的生活,终究是无聊啊,不给眼前这个傻家伙脑袋里塞一点啥,实在是说不过去。
长史唐俭过问过他们几次,当得知陛下要亲审此案时,陈正泰的伙食,又提升了。
唐俭并不傻,关押陈正泰,是因为这事儿太大,而给予陈正泰在狱房的优待提升,则是因为他能感觉到,陛下对于这个弟子……绝不只是名份这样简单。
他和颜悦色的来看过陈正泰一次。
人还未到,就听到远处传来努力奋斗的大吼,一头雾水的忙将差役唤来!
差役也是无奈的道:“某也不知,只晓得那人犯韦节义,每日都这样叫唤。”
唐俭则道:“那陈正泰可好?”
“回唐长史的话,一切都好,他每日吃了睡,睡了便吃。”
“噢,这样便好,这样便好,你们都仔细看守着。”唐俭想了想,交代了一番,还是决定不要在叫唤着成功、奋斗的人面前出现,这人脑子有问题。
…………
又过了十几日,气候越来越寒了,这可忙坏了这里的差役!
他们生怕陈正泰二人冻着,可偏偏……又不敢在囚室里烧起炭盆,毕竟……谁晓得这两个情绪不稳定的家伙,会不会取炭火自尽!
因而……只好拼命给囚室里塞各种衣物,加了被褥,这被褥多到已经可以铺地毯了,可陈正泰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冷,便成日裹着被褥,心里默默掐着日子,怎么还没有人来营救自己?
太子那个混账呢?
遂安公主呢?
我爹呢?
陛下难道就这样看着自己一直被关着?
不科学呀,我平日挺有人缘的呀。
倒是这个时候,韦节义的伤好了不少,在这生活条件不甚好的牢房里,那差点打断的胳膊,居然奇迹的渐渐好了些,已经能勉强晃动了,他整个人好似是蜕变了一般,像换了一个人。
这时……终于有差役打开了囚室的门,道:“二位公子,宫中有旨,陛下要亲审两位公子。”
陈正泰一听陛下,打起了精神:“噢?陛下在何处审问?”
“这……”差役踟蹰道:“陛下本要去二皮沟勘探,可谁晓得……群臣们听了,不少人要求同去,说是……说是怕陛下包庇陈公子……韦家那边也极力请求能够当面审问……所以……请二位一并去二皮沟,陛下和百官,将在二皮沟……”
事情很复杂,已不单纯的只是陈家和韦家的矛盾这么简单,这显然牵涉到了陛下和世族之间的明争暗斗。
陛下要亲审,这让世族意识到,陛下或许想要借此案削弱世族!
这不啻是捅了马蜂窝,想想看,连藏匿逃奴都可以无罪,甚至得到陛下的保护,那么将来,世族还靠谁来给自己的土地耕种?
因而…现在每一个人都盯着皇帝,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遭受到了无数的非议。
刑部尚书李道宗和长史唐俭,根本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
什么是世族?世族并非只是五宗七姓,他们遍布在关中,关东,江南,他们或许彼此之间,会有利益冲突,可涉及到了根本问题,却是决不肯干休的。
而世族的力量,可不只于区区的土地的知识的垄断,朝堂上几乎九成以上的文武大臣,几乎都是世族的子弟,地方的郡守、州牧,也十之**,和世族密切相关,这是一张大网,从东汉时起,就不断的编织,形成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颠扑的利益共同体。
李世民也不得不作出退让。
陈正泰一听:“陛下要亲审?”
陈正泰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
他意识到,自己的恩师还是很厚道的,他显然在极力保护自己。
可是接下来……百官要求同审,显然……哪怕是自己的恩师,也遭遇到了重重的阻力。
“是。”
身后,便听到韦节义道:“谁敢害我陈兄,就是我韦节义不共戴天的仇敌,莫说是遇到了长史,就算是在皇帝面前,我也有勇气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与陈兄没有一丁点的关系,我韦节义是知恩图报的人,有什么事,冲着我来。我要努力,要奋斗。”
差役顿时就像看智障一般的看着韦节义,有点匪夷所思啊。
此时,外头已备了车。
似乎听说了陈正泰今日可能要从这里去二皮沟,所以陈家人便慌忙的赶来了!
三叔公气喘吁吁,见了陈正泰从里头出来,正要入囚车,便急忙大呼道:“正泰,正泰……”
三叔公泪流满面的道:“听老夫的话,咬死了别松……松……松……”
囚车很快过去了,只留下三叔公的回音!
三叔公想追囚车,可惜年纪大了,追不动,刚跑几步,便打了个趔趄!
于是他只能茫然的看着那囚车留下的两道轴印,无数心事和焦虑便涌入心头,哆嗦着,身子佝偻了不少,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
…………
李世民今日驾临二皮沟,几乎百官们都赶了来。
大家希望陛下给一个说法。
这不是小事。
哪怕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杜如晦人等,也希望陛下就算袒护陈正泰,陈正泰若是流放三千里,确实有些严重,可至少……也该敲打陈正泰一番,给一点小教训还是有需要的,而后勒令二皮沟解散所有流民。
李世民一直冷着脸,心情很糟啊,这十几日,他一直都在做各种尝试,可很快他就发现,数不清都诤言和各部之间的不配合令他筋疲力尽!
大唐的皇帝,并非能事事顺心,便连韦贵妃,也变得强硬起来。
“此二妇也。”李世民心烦气躁,禁不住痛骂了韦贵妃一句。
这话……正好听在了紧紧跟随着韦玄贞的耳朵里。
韦玄贞乃是韦家的大家长,而韦节义乃是他的侄子,这是亲侄!
韦家有许多房,每一房在关中都是了不起的存在,大家关起门来,磋商了无数次,决定此次非要陈家付出代价不可。
虽然李世民虚头巴脑的骂了一句此二妇也,可韦玄贞听得明白,这就是骂自己的妹妹韦贵妃呢!
因为韦贵妃确实是二妇,在成为李世民的妃子,为李世民生下孩子之前,韦贵妃曾嫁给渤海李氏,隋朝大将军、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
韦贵妃为李子雄生下过一个女儿,只是这李子雄后来反叛隋朝,父子都被诛杀了,于是韦贵妃就成了寡妇。
此后韦贵妃才嫁给了李世民,成为了李世民的侍妾!
李世民似乎对于寡妇没有啥心理障碍,事实上,这个时期的人大多都对寡妇没啥障碍,李世民不但此后将韦贵妃敕为了贵妃,甚至连她与前夫所生的女儿,也都收为自己的继女,敕封为定襄县主,给予了她半个公主的名份。
韦玄贞听到二妇二字,心里不禁说:咦,你怎么还骂人,当初我妹子守寡在家,还不是你自己要娶的,现在骂二妇,早干嘛去了?
韦玄贞心里虽骂,面上却一点都不显露,颇有一点唾面自干的沉稳。
于是众人都到了大学堂,只有这里……才宽敞一些。
李世民进入了明伦堂,大家竟是蜂拥而入,也顾不得规矩,似乎都盼着看看陛下到底如何亲自定谳此御案!
反正陈正泰无论如何都要流放的,他不流放,大家绝不甘休。
李世民只看他们的个个争先,统统都对此案关注的模样,心里更清楚他们想着什么!
他却是不露声色,四顾左右道:“陈正泰和案犯韦节义可来了?”
韦玄贞这时正色道:“陛下,为何我侄冠以案犯之名,陈正泰却只直呼其名?”
李世民很干脆的假装没有听见。
便听刑部尚书李道宗道:“陛下,已押至二皮沟。”
李世民颔首点头:“带进来。”
随即,有两个人被押了进来,大家一看,神色不禁显得耐人寻味起来!
这二人那像是坐了多天的牢,都是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样子啊!
于是……大家都不禁看向唐俭,似乎都在说:你看,这雍州治狱养人啊。
唐俭则是板着脸,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对这些目光统统无视。
李世民见了陈正泰,尤其是看他无恙,很高兴,心里的烦躁也不禁消减了一些,口里道:“堂下何人?”
陈正泰道:“臣陈正泰。”
韦节义道:“臣韦节义。”
李世民眯着眼:“可知为何召你们来吗?”
韦节义却是立即大呼:“臣有冤屈,臣有冤屈。”
一听韦节义叫冤,大家便打起了精神。
纷纷朝韦节义看去。
李世民露出了不悦之色,冷着脸道:“朕还未问。”
“是,是。”韦节义有些胆怯,可随即又道:“可是臣有冤屈难伸,非要陛下做主不可。”
李世民心里冷哼,却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那么,尔细细说来吧。”
大家都定定地盯着韦节义,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只见韦节义道:“陈兄根本就没有打我,我的胳膊是自己撞伤的,你们为何要这样对陈兄?陈兄无罪,陈兄无罪……”
大家还等着……韦节义开始控诉呢。
谁晓得他对话落下……
“……”
这明伦堂里,竟是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李世民方才呷了口茶,差点茶水要喷出。
李世民甚至有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道:“这么说来,你没有来二皮沟追索逃奴?”
韦节义义正言辞地道:“是臣不懂事,几个逃奴而已,为此大动干戈,还跑来二皮沟,如此斤斤计较,陛下若要严惩,就严惩我吧,陈兄与我,惺惺相惜,犹如兄弟一般,陈兄无罪,若是有罪,统统都在我的身上。”
“……”
李世民脸抽了抽,这一次,他很相信他没有听错了,只是这人……有病吧?
而后他责怪的看了一眼刑部尚书和长史唐俭,好像在说,既然如此,那还审什么,还将人关了半个多月,甚至还要朕来亲审?
李道宗:“……”
唐俭:“……”
“陛下……陛下啊。”此时,韦玄贞已慌了。
韦家闹的这么大,结果这个该死的侄子,居然在这里说这样的混账话,这不是专坑自己家里人吗?
韦玄贞害怕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于是忙痛哭流涕道:“陛下,你看看吧,看看我侄身上的伤,现在还伤痕累累呢,还说陈正泰没有行凶,光天化日的,天理昭彰啊,陛下一定要明察秋毫,我侄儿……一定是被痛打之后,无法接受,几乎疯了。”
“我可怜的侄儿啊。”韦玄贞很是痛心的样子!
韦节义就鼓着眼睛道:“我没有疯,我没有疯,就算是二叔你再如何说,我也没有疯。”
大家都同情的看着韦节义……看来……是真疯了。
韦玄贞就连忙道:“陛下,臣这侄儿,半个月多前还好端端的,现在成了这副样子,这……是受了多少的委屈啊,恳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为韦家做主啊!”
众臣暗暗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李世民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突然觉得这御审,竟有几分儿戏的味道,于是便看向陈正泰:“陈正泰,你打了韦节义吗?”
“打了。”陈正泰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好吧,又疯了一个。
李世民心里说,你看朕在御审,便晓得朕在包庇你,你如何不咬死了没打?
李世民顿时有种怒其不争的气恼感,脸绷了起来:“你为何打人?”
“回恩师,是因为韦节义来二皮沟追索逃奴。”
这一下子……算是将所有的罪都认了。
方才还哭哭啼啼的韦玄贞,顿时大喜,都来不及擦拭自己的眼泪。
其他人也都打起精神。
有人道:“陛下,这证据显然已确凿了,便连陈正泰自己也都供认不讳,陛下若是再不处置,只怕难以服众。”
“请陛下做主。”许多人异口同声道。
追索逃奴乃是天经地义的事,陈正泰居然动手打人,还将人打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能这种人逍遥法外!
李世民面上带着杀气,他颇有几分愤怒,自己的袒护,陈正泰这个小子竟还不自知,难道不知朕已极力包庇了吗?
李世民却依旧不想立马定下判决,又道::“陈正泰,你为何打人?”
陈正泰就道:“学生不是已经供述过了吗?韦节义来时,纵马糟践了学生价值百万金的庄稼,这庄稼价值连城,便是将整个长安城拿来交换,学生也不换的,学生当时情急,所以冲动了。”
“哈……”韦玄贞大怒道:“那么我倒想看看,什么庄稼,能价值百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