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江南的人口密集程度,真的不是北地可比的。北地在蒙古治下,有万户路,千户州之说。也就是民户满万就能编一个路,户口满千就是一个州——当然,这些路和州的地盘绝不在江南的府和州之下,只是人口稀疏到了极处。
而在江南的两浙路,一县之地,大多也户口过万,一州之地,往往户口超过十万!至于府,如临安、庆元、绍兴、平江,都是户口数十万!人口真是繁盛到了极点。
此时台州临海县,则是个户口数万,比大明帝国的两个首都燕京和明都还要繁荣的大县。在张九他们登陆的地方,也就是临海江口的北岸,正好就是个盐场,名叫杜渎盐场,是熙宁五年所建,为台州六大盐场之一。而在这个盐场之畔就是一个名叫杜桥的大镇,得渔盐海口(台州也是此时的海贸大港)之利,杜桥镇也极其繁华,户数不下三千,人口多达两万,号称“浙东三桥”之一。
而杜桥这边儿也是有诗礼传家的豪门,自然是杜姓,和已故的宰相杜范同族,黄岩杜氏其实是台州义门杜的分支,而杜桥杜则是台州义门杜的总堂——黄岩县和临海县其实就隔一条临海江——因为出了杜范这样的宰相,才渐渐兴旺,现在有了盖过杜桥本家的苗头。
当然,黄岩杜的崛起,对杜桥杜是没有什么坏处的,相反还让台州义门杜一族的田地增加了好几倍。所谓义门,就是号称世世代代不分家,并且聚族而居。
不过“不分”的是祖产。就是老祖宗置下的产业,成为一族公产。用来教育子弟,救济贫苦族人。而每一个族人本身。都是可以置下属于私人的产业。而这些产业在他死后,又会变成他这一房(就是他的子孙,有时候也是子侄)的公产。因此义门的组织就是宗——房——家三级。
凡是功成名就又有足够繁殖能力(呃,钱再多,官再大,生不出儿女也没辙啊)的族人,都会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房。将他们个人置下的产业变成一房的公产,用于教育一房子孙,而不是分给子孙挥霍。这就是所谓的“诗礼传家”。
台州义门杜现在有一十八房。子弟三千余人。其中有官身者多达四十六人!正因为这些官员的存在,台州义门杜总堂和下面十八房名下的所有田产,都算是官户之产,台州义门杜的所有子弟,也都是官户子弟。
虽然宋朝没有官户免田赋的制度,但是官户的田产可以免于“和买”,就是用不值钱的会子强买粮食以充军用,在南宋这是比田赋更大的负担。同时,官户子弟仆童也能免于徭役。也不用交免役钱。另外,台州义门十八房四十六官,也足够让台州当地的胥吏退避三尺,所缴纳的田赋只是意思意思而已。
台州义门杜的产业可以免于“和买”。子弟仆童可以免于徭役,连基本的田赋都可以少交。那负担自然就会转移到普通平民身上,因此台州的土地也和别的江南州府一样。不断向“义门”和普通官户集中。
到了南宋末年,台州和江南的其他地方一样。几乎已经没有自耕农存在了。而且台州的农民失去的也不仅仅是土地,还有他们的人身自由。
虽然在理论上。佃户出身的农家子弟,还是可以通过科举上进,达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但实际上,这些已经沦为农奴的贫家子弟,根本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就是勉强读了点书,又如何能同类似杜氏族学这种又义门家族花费重金打造的私学培养出的子弟相比?而且,进京赶考的花费可是相当昂贵的,别说是佃户,就是如屈华杰那样出身普通地主,祖上还有人当过官的富家子,进京考了几次不中,也沦落成了磨镜片的小商贩了……
因此到了南宋,科场之上,其实已经没有寒门子弟的机会了——因为义门在宋朝的大量产生,就是为了垄断科举上升的通道!
最好的儒家教育加上最多的子弟参与,还有最严格的族规监督,还有一种人人读书上进的气氛,足以让最公平的科举制度变成了一场义门权贵的游戏。或者说,科举已经变成了宗族和宗族的竞争,没有强宗大族为后盾的平民百姓,根本无法参与其中。
这也是明清两朝将秀才和举人纳入“功名”体系,成为特权阶级的原因。否则,义门势力将会在明清两代继续做大,最后完全垄断基层。
而在这个时空,因为团练军大兴,如台州义门杜这样的义门,不仅垄断了科举,还拥有了武力。而且还通过“学校议政”垄断了州府县军的话语权,成了地方上面真正的统治者!
但是,他们并不是传说中的恶霸,而是学霸。
……
如今将着一营团练军留守在台州杜桥的杜寅,是台州义门杜的一族之长杜威的大公子。可不是那种后世网络小说里面专给**丝打脸的公子哥——义门的族规和教育,都是非常严格的。那种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恶霸公子,可维持不住义门门第的!
便是贾似道那样临安有名的纨绔,少时在家乡读书时也是温文有礼,规规矩矩,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宝宝,要不然人家怎么能考上进士?后来的纨绔,都是去了临安后让他的姐夫理宗皇帝和姐姐贾贵妃惯出来的。
而今年三十五岁的杜寅,没有当皇帝的姐夫,也没有当贵妃的姐姐。虽然是族长之子,但是从小到大,没有任何生活上的优待,只有没完没了的苦读,只有严格到了刻板的一大堆家规族规,当然还有一个东华门外唱名的梦想!
当炮声响起的时候,杜寅正在杜桥的杜家祖宅的四知堂中读书。手不释卷是他三十余年来养成的习惯,这也是绝大部分义门子弟的生活习惯。
出身义门的这些家伙吃饭可以没有肉,上床可以没有女人——大部分义门子弟都相信先中进士后娶老婆,所以三十大几没有结婚的大有人在杜寅也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年前才从天台贾家娶来了娇妻——但是身边不能没有书!
虽然已经有了官身,但是杜寅仍然想去考个进士,进士是他的人生目标,三十余年苦读,就是为了高中嘛。在大宋行都迁往洪都后,执政的江万里决定在明年恢复科举,也不搞什么以武取士了。所以今年就是各地解试的日子。杜寅有个官身,要参加的就是所谓“锁厅试”,就在下个月举行,所以杜寅要抓紧一切时间读书。
这些日子也不住自己家里,免得让如花似玉的娇妻分了心思。就搬到祖宅的四知堂里,除了处理团练军的事情,就是读书写字,好不用功啊。
“十秀才,十秀才,出大事了……”
一个杜家的老仆猛地推开了书房大门,失魂落魄一样的跑了进来。喊着杜寅在族中的名号——杜寅在他这一辈中行十,因此被人唤作十秀才。
“杜安,你慌什么?”杜寅放下手中书卷,白净斯文的面孔上带着微笑,起身发问。
他的性子是有些古板,但是待人接物都是很不错的。哪怕面对一个奴仆,一个佃户,或一个**(**在宋朝不算败德),甚至是一个乞丐,都是彬彬有礼。若是有人到府上拜访,无论身份如何,他都会亲自相迎相送。下面的佃户有什么困难或是矛盾,他也会尽力帮助,公正裁断——宋朝的民间有什么纠纷,一般不会去找官府,都是让杜寅这样的乡绅领袖来裁判的。因为这些人的裁判一般都比官府公正,更不会收取贿赂。
“十秀才,出大事了!明贼打过来啦!”名叫杜安的老仆大声嚷嚷着。他的杜姓并不是祖传的,而是当了杜家奴仆后改的。虽然是奴仆,但是老头子对杜家的忠诚可不在任何一个杜家子弟之下。因为杜家向来对家奴比较优厚——所有的义门都这样,不会苛待家奴和佃户,他们只是在家乡垄断一切,在外面放手捞钱而已。
“什么?”杜寅吸了口凉气,“可知有多少人?”
“有几十艘大船,都在海上,上岸的贼人约有2000人,正往咱们这里来呢!”
“才2000人?”杜寅皱眉,“消息不会有误吧?”
“不会,他们就在盐场那边上岸的,有不少盐丁围观呢。”
“围观?”杜寅摇摇头,露出忧色,“怎么能围观呢?那是贼啊!可有人遇害?”
临海这里不是两淮,向来太平无事,连海盗都少有。所以居民也没什么逃难的意识,看到有敌人登陆都觉得好奇,不少人还出来围观。
“没有人遇害,”老仆答道,“那些贼人倒也规矩……”
“规矩?”杜寅沉声道,“规矩还当贼?杜安,去召集十二秀才、十五秀才、十八秀才和二十二秀才他们吧。本官要带兵去会会这些规矩的贼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