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稍小的时候,三人骑着三匹驽马出发了。
徐大还仰头沉吟了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啊呸呸呸!”
纵马前行的王七麟感觉这句诗并不应景,他想了想沉吟道:“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有了徐大的教训,他是捂着嘴念诗的,所以没被风沙给爆口。
塞北风急,声音被吹的有些恍惚。
徐大快马加鞭赶上来问:“七爷你刚才说啥?哪有西湖瘦马?”
王七麟怒视他一眼:“你迟早死在女人这点事上。”
徐大委屈的说道:“大老爷们死在女人事上不好吗?那总比死在男人事上强吧?七爷你自己选,你是愿意死在女人身上还是男人身上。”
王七麟沉默了。
大白山是一个地名,它本身是一座山,一座风化的石头山。
这山确实很白,此起彼伏的,远看竟然别有一番意境。
但是近看就不行了,山上太荒凉了,没有一点农田,只有断断续续的枯树和浅薄的草根。
春天气息还没有来到这样的北方地区,整座山像是寸草不生。
王七麟看了忍不住便心生悲凉。
这种地方真是不太适合人的生存,他自从知道了穷乡僻壤这个成语后,便一直以为可以用来形容自己家乡。
来过塞北之后他明白了,他的家乡其实还是挺美的,相比之下说是一句小江南不为过。
这地方不太好找。
大白山的百姓居住在山内,这地方风沙大,百姓们都是贴着山坳而居。
零零散散的房屋分布着,王七麟他们进山开始到找到村子花费了半天时间。
三匹驽马差点被折腾死!
山峦起伏,丘壑纵横,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找到的是不是大白山村。
村子外一处小山上蹲着个老人,老人面前有两头羊在啃草根。
徐大上去招呼:“大爷,这是大白山村吗?山长叫白大发?”
老人不说话,抬起头木然的看着他。
老脸漆黑散发着焦红,皮肤起的皱纹比这片山还要密集还要此起彼伏,他的老眼昏花,鼻子上挂着鼻涕,这鼻涕一直拖到了颔下粗糙黯然的胡须上……
老汉抄着手看向徐大,然后慢慢伸出了手。
徐大问道:“干啥?”
老汉呲溜一下子将鼻涕吸进去,说道:“你给钱给口吃的,我给你答案。”
徐大气笑了,他回头对王七麟说:“真他娘穷山恶水出刁民。”
王七麟摆手道:“行了,给他就是。”
徐大冷笑一声抽出大刀:“给他?大爷给他一泡尿!”
大刀架在了老汉脖子上:“要钱还是要命?大爷它娘的反正是个亡命之徒,在中原杀了一百个是杀,在这里再杀一个还是杀!”
能震慑住人集子中混子泼皮的刀疤脸和大刀片这一刻却没用了,老汉缩了缩手进袖子里,嘀咕道:“那你杀就行了,反正也活够了。”
徐大眼珠子一转,挥刀指向那两头羊:“行,大爷不杀你,杀你还脏了大爷的刀,大爷杀你的羊,正好爷们想吃口羊肉……”
“这就是大白山村,我们山长就是白大发呀。”老汉急忙站起来叫道。
徐大冷哼一声:“让你们山长滚出来见我们,我们是从赵孝那里来的,他不是准备了五十个铜铢吗?让他拿出来吧。”
老汉精神一振,问道:“三位好汉爷可是来接活的?铜铢我们有,那祸害我们村的黑天魔王……”
徐大愕然道:“什么黑天魔王?赵孝说你们不是要花钱找人绑祸害村里的一个恶霸吗?”
老汉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恶霸,他就是个黑天魔王,她就是个怪胎,怪物,是个妖怪……”
“等等,他是个妖怪?”王七麟打断老汉的话,“你们花它娘五十个铜铢,让我们抓个妖怪?”
老汉似乎知道自己的话惹了麻烦,他低三下四赔笑两声,匆匆忙忙赶着羊跑了。
他跑下山腰开始喊:“山长、大狗子,你们快来,山外来人了,来抓怪胎的了。大家伙都出来,别让怪胎跑了,来大侠了!”
本来山里头冷冷清清,破破旧旧的石屋外头没什么人。
被他这一喊,随着回音在山里头反响,石屋内外忽然热闹起来,哗啦啦的跑出来一群人。
最大一间石屋里头急匆匆走出个山羊胡老汉,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套一件长袍,其他出来的人纷纷簇拥在他身边,这人便是山长白大发。
白大发带着二三十号人走来,见了王七麟三人各种卑躬屈膝、陪笑连连:
“英雄,三位英雄来了?快快进我们屋里避避风,我们这山里头风大,嘿嘿,风大,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去去寒气。”
王七麟打眼看去,满眼的假笑,到处都是脏兮兮、破烂烂。
白大发引路带他们进入石屋,风中传来一声呼救,接着又是一声惨叫,随即没了声音。
只剩下风声在山里头回荡。
王七麟皱眉问道:“什么声音?”
白大发身边一个瘸腿的大汉说道:“没、没什么声音,就是风,我们这山里头的风怪,吹出来吹在石头缝子里,就跟人的嚎叫一样,这是妖风。”
王七麟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有问题。
他压根就没提惨叫声,这大汉却主动解释,里面的猫腻不言而喻。
石屋里头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卧室厨房客厅都在一间屋子里,这石屋总共才两间,估计是白大发和儿子分家而居。
三人坐下,有头发打结、满身补丁的妇女惶恐的给三人倒水。
倒入杯子里的水很浑浊,就跟有人往水里撒了些土面一样。
白大发继续陪笑:“对不住,三位英雄,我们村里穷,就这么个条件。”
王七麟点点头,这村里出五十个铜铢来请人对付恶霸,不是这恶霸本事小,而是他们真没钱。
徐大正要发问,谢蛤蟆先抢着说了一句话:“我看你们村里不少人家养了羊,有些人家还养了不少羊,这怎么会这么穷?”
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我们的羊是换媳妇的,不能卖钱……”
“闭嘴。”瘸腿汉子往外一瞪眼,人群里头顿时鸦雀无声。
王七麟笑吟吟的点点头,他习惯性拿起水抿了一口。
有点揦嗓子。
徐大说道:“你们说说吧,村里什么情况?赵孝说你们花钱让我们来抓个欺男霸女的村霸,娘的你们村里人怎么说我们要抓的是个妖怪?”
“不是妖怪,是怪胎。”放羊老汉惶恐的解释道。
瘸腿汉子一下子急眼了,他一瘸一拐的走上去给了老汉一拳:“你娘的,是你瞎说话了?”
徐大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白大发赶忙解释道:“英雄别发火、别生气,别听这老歪嘴瞎说,我们村里这个恶霸就是个寻常人,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一只手就能抓了他。”
徐大阴沉着脸**阔刀:“别它娘的糊弄大爷,说吧,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人是鬼是妖怪?”
王七麟说道:“你们放心,我们三兄弟修为高深,不会因为他是个妖怪就胆怯而遁逃,这个人既然欺男霸女,那我们就抓定了。”
“不过,若他是妖魔鬼怪,你们得加钱!”
白大发快速的摆手说道:“没有没有,他不是妖魔鬼怪,他就是个人,我眼睁睁看着他出声、长大的人,不过他确实是个怪胎,他——不男不女!”
听到这里,门口的人嚷嚷起来:
“对,愣子不知道是个娘们还是爷们,他就是个怪胎。”
“他娘就怪,他也怪。”
“不过他确实是个人,就是很愣乎罢了。”
徐大又是一喝:“别吵别废话,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瘸腿壮汉挥拳要打人,门口一行人噤若寒蝉闭上嘴。
白大发喝了口水往前凑了凑身子,一脸神秘:“这个愣子今年大概十六七,他爹是我们山里头的,叫白壮实,他娘是山外头换进来的女人——我们这村里的女人都是从山外换的。”
“三位英雄也看见了,我们村里头一穷二白的,除了石头就剩下屎,没有女人乐意嫁进来,所以我们都是换女人,家里有闺女的,用闺女给小子换媳妇,家里没有闺女的就得养羊,用羊换媳妇。”
“最少五十个羊子能换一个媳妇。”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
“白壮实家里头光景好,他家有羊,他媳妇是他用一百个羊换回来的,盘靓条顺,好看又好干,听说还识字,不过性子烈,老是跑。”
瘸腿壮汉发狠的说道:“就是打的轻了,壮实要是一开始就听我的,用链子锁住她,哪有这些事?”
门外的人纷纷点头:“就是就是,娘们不用链子锁着不跑了?”
“他家娘们也是邪门,不怕打,打断腿了长好了还是跑。”
“这不是最后都打傻了,打傻了不还是跑?”
“……”
听着村里人七嘴八舌的话,王七麟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重复问道:“你们的媳妇儿,都是从外头换来的?换进村后就被囚禁起来?不听话的、想逃跑的,你们会殴打她们,打傻打死也在所不惜?”
白大发听出他语意中的不善,便解释道:“没办法呀,英雄,我们这里太穷了,没有姑娘乐意嫁进来,可大家伙还得传宗接代,除了换媳妇能怎么办?”
瘸腿壮汉也说:“我们山里人不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嘛。”
王七麟冷笑一声,道:“那你们日子过的挺有判头呀。”
壮汉摇头道:“本来挺有盼头,可因为壮实家的愣子,弄的大家日子很不好过。”
“这愣子不是个玩意儿,他压根不是壮实的种。”有人嘀咕道。
“他媳妇当年跑进山里迷了路,在山里冻了一夜结果没死,回来还有了身孕,要我说愣子就不是人的种,是他那个傻娘当年在山里跟妖鬼进行了鬼合,给下了种。”
“愣子很不一般,”白大发凝重的说道,“英雄们且听我慢慢说来。”
“壮实家的媳妇儿很能生养,给他生了四个闺女,他眼看要绝后,这才打骂他媳妇儿,他媳妇本来就一心想跑,他又总是打骂人家,人家更是要跑。”
“他这个媳妇儿真不是好东西,都有崽了还不肯安生过日子,一心要跑出去,连闺女都不要了。”瘸腿壮汉忿忿的说道。
“后来这娘们跑进了山里,那是十几年前的冬天,特别寒冷,冷的让鸡都不敢下地。”白大发继续讲解,“她跑进山里一夜,我们都以为她被冻死了。”
“但是天亮后,她又出来了,不是,她活下来了,然后被人发现了,又给扭送回了村里。”
“这次壮实可把她打了个狠的,她就是这次被打傻了。”
“打傻了她还是怀了孩子,而且生出来后,还是个女儿!”
“这个女儿就是现在的愣子。”白大发叹气,“他是个怪胎,本来壮实一看自己家里又多了个闺女气的要死,他老婆傻了,家里又一堆的闺女,他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过不下去啦。”
“于是他天天打老婆、打闺女,要不是他想着养大了闺女还能给自己换媳妇,他都要打死这五个闺女了。”
“结果过了几年,他家老五闺女突然长出来个牛子!就是女人那里长出来个牛子,他好像又变成了个男娃子!”
王七麟听到这里大概知道了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是个两性人。
他在梦中的地球上见过相关介绍,两性人孩子身体里有男女两套生殖系统,小时候往往只有一套进行表现,随着年龄增长,隐性的那一套也会表现出来。
徐大可没听过这种事,他吃惊的瞪大眼睛问道:“吾草?还有这种事?”
谢蛤蟆抚须说道:“老——老子咳咳,嗯,有的,老子当年在西域见过。”
他习惯性的又要自称‘老道’,还好很快反应过来,于是他含糊的说了两句应付过去,继续让白大发介绍村里情况。
白大发叹气说道:“当时发现这孩子突然长出牛子后,我们就说他是个妖怪,让壮实把他给砸死扔山里头埋掉。”
“但壮实不乐意,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好不容易堵住村里人的嘴巴让大家伙不能再笑话他是个没儿子绝了后的男人,他怎么会把这个孩子给弄死?”
“可怪胎就是怪胎,妖怪就是妖怪。”
“后来有一天,就是前几年吧,壮实家大闺女二闺女长大了,壮实想拿她们去换媳妇,结果她们俩结伴想偷偷跑到外面去。”
“壮实带我们去抓他这俩闺女,他家老五也要跟着去,并且紧跟着壮实。”
“然后,壮实没了!”
白大发习惯性叹气,瘸腿汉子白大狗叫道:“什么没了,就是被这怪胎给弄死了!”
“这怪胎跟壮实是一路,最后壮实没了,他带着壮实家传弩回来了,你们说,是不是他抢了壮实的弩弄死了壮实?”
门外的人异口同声:“肯定是!”
白大狗怒道:“他不光祸害了壮实,他回来后又祸害我们全村……”
“等等,你们认为他杀了自己亲爹?”徐大反问,“不能吧?”
白大狗说道:“当然能,你就不知道壮实是怎么折腾他老婆孩子的,他老婆给他生不出儿子来,被他赶去羊圈住。他五个崽,有一个被他给打成重伤没救过来,死了!”
徐大脸色一沉,喝道:“这岂不是猪狗不如?”
白大狗愣了愣道:“啊?这怎么算猪狗不如?老婆孩子是自己的东西,还不是自己想怎么拾掇就怎么拾掇?”
王七麟看向门口的人,看到他们都在点头。
见此他摇摇头低声说道:“这里已经烂透了。”
谢蛤蟆沉声道:“继续说这个愣子。”
白大狗抢着说道:“有什么好说的?愣子杀了他爹带着他家传的弩回来了,这把弩可厉害了,他人又愣,谁去抢他家地、偷他家羊,他就杀谁,他是真敢杀人的!”
“大狗哥这条腿就是被他的弩给废掉的。”一个青年站出来说道。
白大狗黯然点头。
谢蛤蟆说道:“那你们不去抢他家的地、偷他家的羊,他不就不会伤害你们了?”
白大狗悲愤的说道:“可他来抢我们家里的女人呀!他把我们女人都抢走了,抢去他家里给他干活,他仗着有一手好箭法和一把好弩,欺男霸女呀!”
听到‘欺男霸女’这个词,其他人按捺不住,纷纷跟着开始声讨愣子。
王七麟越听眉头皱巴的越厉害。
等到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停歇,谢蛤蟆慢慢问道:“愣子不是每天都在家,而你们的女人被他锁在他家里,那你们为什么不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去抢回自己的女人?”
汉子们难忍悲愤:“谁敢?”
“大狗哥就是去抢自己的媳妇被他射断了脚筋!”
“他是真敢杀人的,上次村里有个嫁出去的姑娘也是生不出儿子,娘家人折磨她,把她逼的受不了逃回来,她娘家人追进了村里,结果被愣子杀了两个人!”
王七麟听的继续皱眉头:“都是什么跟什么?你们的话怎么没有一点逻辑?”
白大发说道:“愣子在他家外新圈了墙,进入墙里的就是他家的东西,谁敢动他家东西,他就杀了谁。”
“上次逃回来的那个媳妇儿就是跑进了他家里,外村人想进去抢人,被他杀了两个人!”
又有人凑上来说道:“山长、诸位好汉爷,咱们别废话了,愣子白天上山猎野鸟去了,现在不在家,你们先去他家把我们女人给救回来吧。”
王七麟阴翳的看着他问道:“你要教我们兄弟做事吗?”
这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
王七麟看看天色,道:“走,是时候去这个愣子家看看了。”
谢蛤蟆玩味一笑:“不错,这个愣子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