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无论对人还是对兽来说,都一样的。
除了爱侣间深情缱绻的彼此凝视,两个不熟悉的人彼此对视太久,就会极容易带出几分挑衅的意味来。
而两个彼此仇视的人长久对视,则更是等于将意志的力量外化成了无声的对峙与博弈。
康锋一开始的眼神虽然阴狠,但更多的是带着一丝有恃无恐,他完全不相信在这样的场景与身份的限制下,眼前的秦欢乐会当真对他作出什么伤及性命的行为。
他的冷笑里,甚至还有一丝嘲弄,**裸的大写着:你敢吗?
但渐渐的,随着越来越憋闷的真实窒息感涌上来,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并没有让他在对方眼中读取到分毫的迟疑,反而,那种有些走火入魔般的孤注一掷,使他屏息的处境,越发难以忍耐下去了。
心一慌,眼神里就先败下阵来,气势也随之涣散了。
他胸腔刺痛,颤抖着一只手,紧紧箍住了秦欢乐掐住他脖子的手腕,微不足道的力道,已经显而易见的带上了祈求的意味。
秦欢乐五指一缩,又僵持了几秒,才猛地放开了手。
看到康锋哈下腰不住的干呕,大口而狼狈的喘息,秦欢乐映在墙上的影子倏然一闪,像一个晃份儿的孩子,偶然溜号,没有在团队中保持住整齐划一的队形,擅自行动了一秒。
康锋被卡出了生理泪水,鼻涕也簌簌的流出来,他撩起衣服的下摆,粗粝的抹了一把脸,眼睛朝着秦欢乐打量了一下,又拐了个弯儿,朝着门外扫了一圈儿,才单手扶墙,踉跄的站起身来,顿了一下,冲秦欢乐伸出两根手指来。
秦欢乐冷着脸又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的掏出烟盒来,动作生硬的微微探身,给他点上了一根。
康锋狠狠的吸了一口,橘红的火光在他指尖若隐若现的明灭,才沙哑着嗓音,低沉的说:“你要灭我的口,只会暴露的更快。”
秦欢乐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下唇微微前探用力,吐出一口缭绕不禁的薄烟来。
康锋觑眼看着他的神色,眼睛闪了闪,试探地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秦欢乐反身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眯眼看着他,“脱衣服!”
康锋显然没有想到会从秦欢乐口中听到这样的要求,不禁有些迟疑。
秦欢乐此刻看起来不动声色,然而内里却早已犹如风口的残旗,被野风摧残激荡的不成样子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以为,假使康锋一直不求饶,自己或许真的会不留余地、不计后果的了结了对方。
他身体中宛如住着另一个自己,时不时的就要冲出来,蒙蔽他的理智,使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懑于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遭遇与不公,而如今颜老师的孱弱又给了他最直接的感官刺激,长久积压下来的无力感与愧疚情绪,像在他的心火上直接浇了一桶油,他几乎要不动声色的炸裂开了。
但此刻平静下来些许,他却也并不过分的为自己刚刚的偏激想法感到悔愧。
这本身,已经是个足够危险的信号了。
他叼着烟,徐缓的吐出一口白雾,不容置疑的再次要求道:“背过身去,脱掉上衣!”
康锋的眼神果然明显的一滞,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真实意图。
他将烟蒂咬在嘴里,也不完全脱掉,只是撩起衣服的下摆,向上露出自己的肩背,并定格了一般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秦欢乐站起身,离得更近了一些。
在康锋肩胛处,并没有那个虎头纹身,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皮肉被灼烧过的凹凸瘢痕。
这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已经让秦欢乐足够确定了心中的答案,他轻声道:“果然。”
康锋放下衣服,转回身,又向后退了两步。
秦欢乐死死的盯着他,“认识刘熠炀吗?”
康锋没有说话,不过否定的神色不似作伪。
秦欢乐喃喃的说,并不是询问对方,更像是分析给自己听的,“当初你离开延平,并不是因为犯事之后要流窜逃命,而是......你们的组织解散了,你们被要求离开延平,对吗?”
康锋对他说出这些倒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几分疑惑对方何必明知故问的打量。
秦欢乐稍微顿了顿,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深呼了一口气,看向康锋,“说吧。”
康锋背靠墙壁,又蹲了下去,“说什么?”
“说你十年前在哪里见过我,我又是怎么指派你去执行任务的,我当时穿了什么衣服,什么鞋,开没开车,车牌号多少,有什么习惯动作,这十年间,和你有没有过联系,是通过什么渠道,事无巨细,你一样一样的说给我听。”秦欢乐道。
康锋眼中的费解更深了,但这里毕竟不是有第三人在场的审讯室,说的又是秦欢乐自己的事情,他心中没有那么紧张,可随之而来的防备却更盛了,“你是想看我还记得多少,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灭我的口?”
“不是,”秦欢乐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不过这是你能否活着等到对你公正审判的最后机会,如果你隐瞒或是说假话,我不保证,刚才的一幕会不会再次重来一遍。”
“你这是要鱼死网破?”康锋大概是在之南待久了,为了掩饰身份,口音时不时就会带出一些西南部的腔调。
可还没等秦欢乐回答,他又兀自摇了摇头,“我只要能活着,别的已经不想知道了,你想要弄死我,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我可以说,不过你最好别食言,否则对谁也没好处。”
他的恐吓毫无威慑力,秦欢乐幅度极小的点了一下头。
康锋再次抬手,又要了一根烟,狠吸了好几口,才蹙着万年也展不开的眉头道:“我就见过你一次,你不是直接来找的我,我只是看过你的视频,当时......”他顿了顿,快速的瞄了秦欢乐一眼,才说,“是纪展鹏拿了视频给我的,给我看了两个人,一个是雇主,就是你,一个是目标,就是那个小子。横杀才有怨气,好像当时是这么说的,拍了的视频也才有效果吧。但你要非让我说,你当时穿了什么衣服,什么鞋之类的,我现编也没有意义,太久了,早不记得了。”
秦欢乐随着他的讲述,少许心平气和了一些,“视频里,我有对你说话吗,还是只是一个不相关的镜头?”
“就扫了一眼,具体不记得了。”康锋垂着头。
“当时你们都是靠这种方式接这些所谓的任务吗?”秦欢乐问。
康锋将烟蒂按灭在脚边,“你到底要问什么?我刚开始以为你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记得你,刚刚你说的,又像是对我们曾经那个帮派感兴趣,可我现在怎么觉着,你想知道的是别的什么呢?”
秦欢乐想知道的当然是当初这一切完整的真相,但时间有限,同事不时在外面探头探脑,隐约还传来同事和龚蓓蕾那丫头的交谈声,显然自己在这里太久,让“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妥和不安了。
他走向康锋,再次蹲身下来,直视对方。
康锋明显的向后瑟缩了一下。
秦欢乐犹记得纪展鹏临死前,那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可最终也并未真正向他倾吐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与当年那桩旧案有关联的人,除了出车祸殒命的华子,暴露后失踪的绿毛,如今自己知道的,也只剩下眼前的康锋了。
他短促而低沉的问:“纪展鹏再上面的人,你知不知道?”
康锋皱着眉头,低声回答:“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何必瞒你,当初我们做什么,都是通过他,往外售卖的视频,也都走他的手,只是后来......”他像是说溜了嘴,脸上纠结了一下,索性豁出去了,“后来我们被一个老警察盯上了,又有个什么法医的弟弟,反正目标太大了,就被解散了,我们被通知若想活命,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延平,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我到外地后,无意间发现,居然把以前一个碎了屏幕的旧手机也带了出来,里头有一小段过去忘了删的视频,再后来,我生活上有些入不敷出,我就找了个当地的一个交友网站,找人聊天,等聊熟了,就提出要给对方寄点小礼物,然后套出地址,就......”
秦欢乐大概听懂了。
这玄之又玄的视频,大抵超不脱蛊惑人心的作用,就看使用它的人,意图是什么了。
而现在流落在延平的那些视频,也许也只是当年无意间的露网之鱼。
可视频上那个没有面目,却又能叫出他名字的人呢......
只是这些问题,康锋实在解答不出。
他又纯属好奇的随口问了一句,“那你在之南,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搭伙分钱的帮手呢?”
“那个人啊,”康锋提起这个出卖了自己的同伙,眼神中颇多无奈,“这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他老江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风雨飘摇,眼角抽了抽,“我保证和你想知道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别问了吧。”
“老秦,老秦!”门口龚蓓蕾探头小声叫了两声。
这是要告诉他时间差不多了的信号,相熟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秦欢乐掐着烟蒂,在地上快速划下了几个数字:2、9、8。
“你知道吗?或者曾经见过吗?”
康锋笃定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又被身后的康锋叫住了,颤巍巍的问他:“你说的话,算数吧?”
秦欢乐“嗯”了一声,背身说:“你不用顾忌我,当初被指示杀辛鑫的事,知道多少,就照实交代,都说清楚了,你自然会等到对于你来说最公正的审判,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怕我会对你报复了。”
他走出门,在同事的登记簿上签出。
龚蓓蕾追在身后,不住的问:“老秦,你问出什么了?”
“你怎么来了?”秦欢乐边走边说。
“有点儿担心你,你刚刚的脸色,像要杀人......”龚蓓蕾越说声音越小,为难的清清嗓子,“我不是要看着你,我是怕你节骨眼儿上犯错误,孟队没回来,你别难为小吴。”
说得冠冕堂皇的,还不是怕他又出幺蛾子,不过......秦欢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脚下微顿了一下,“我刚刚真的脸色难看的那么夸张吗?”
见他能正常问答了,龚蓓蕾胆子也肥了些,不无夸张的比划着,“你自己不照镜子的吗?我跟你说,老秦,要不是咱们这么多年的革命友情,我对你熟悉的不能更熟悉了,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点儿什么精神分裂啊,或者双重人格之类的,有的时候,你就是你,就算再生气,再愤怒,骂人打人都算上,我也能看出你是你,可有的时候吧,你什么都不做,就单单你这个人的状态,特别是眼神......嘶,我就总有种感觉,像是你的眼睛后面,躲着另一个人似的,真的是特别特别瘆人......”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秦欢乐的反应,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小声补充道:“咱们做这行的,多穷凶极恶的人都见的多了,是吧?可你那种,就那种板着脸,眼睛里有火苗有刀片儿的那种状态,真的比那些孤注一掷的亡命徒,都凶恶骇人。”
秦欢乐眯眼阴狠的扫了龚蓓蕾一眼,顿了一下,说:“就这样的吗?”
龚蓓蕾咧了咧嘴,一副你是不是傻的嫌弃,“你觉得我开玩笑是吗?你这太假了,完全没可比性好嘛。”
秦欢乐不想理她的。
因为心思重,也因为隐隐约约的,龚蓓蕾的话多少引起了他的一丝惊觉。
最近那种不可控的激怒感,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尤其在涉及颜老师相关的事情时,他每每都会有种暴戾的情绪冲撞入脑,让他整个人忍不住的......正如花骨朵儿刚刚用的那个词: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的,恨不得将一切都毁灭了了事。
“诶,你干嘛去?还给你留蛋糕了呢!”龚蓓蕾扯住他的胳膊。
秦欢乐揉了揉龚蓓蕾的头顶,“乖啊,别跟哥搅和了,叫唤鸟似的,搅得我这心里直突突,我去找技术科的小孔,他以前不是进修过一段符号学课程嘛,我有点儿事情想问问他,你回去吧,啊,听话。”
“那我跟你一起吧,”龚蓓蕾有些为难的咬了咬下唇,“你凡事太甩开小吴,不好,我跟着你一起,多少能帮你避避嫌。”
这里头还有一层别的意思,龚蓓蕾自然是好意的提醒,秦欢乐虽然完全无心和小吴争什么,但也不是人事不知的二愣子,不愿分神计较,索性由着龚蓓蕾跟在自己身边,一起去了技术科。
小孔正要下班,衣服都换好了。
现在刘茗臻离职了,小黄隐隐顶起了大半边天,更年轻的小孔也比以前得了更多的倚重。
见他们两个人走进来,小孔热情的一笑,“有事儿?晚来一步,我就走了。”
“不耽误你太久,”秦欢乐掏出一张小纸条来,“你给看看,这是个什么密码,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嘛?”
小孔接过那张纸条,歪头看了看,又询问了这三个数字背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条件。
秦欢乐摇了摇头,春叔除了给他的姿态决绝,并没有留下什么解释,如果特意提出让他去家里拿存款,是有意引他去家里,进而发现那块玻璃,那能堂而皇之的向他传递这张纸条,也必然有不得不说又不能明说的目的。
会不会和颜老师有关系呢?会不会和这一切的真相有关系呢?
在看到颜老师那样羸弱的状态之后,秦欢乐的心绪前所未有的急迫了起来。
小孔皱眉道:“没有背景和情境,这太难判断了,而且也不是特殊的符号,单单三个数字本身,又太短了,形不成显著的规律啊。”
秦欢乐微微失望,但这结果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吧,如果随便就能被破解,那春叔的这个隐晦的夹带动作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春叔防住了别人破解,同时难为住了他。
大概是......高估了他的智商吧,秦欢乐自嘲的想。
“不过,”小孔思忖了一下,又笑了,“要是咱们抛开一切,就瞎猜啊,那你看,这最后的一个数字8呢,如果横过来,就是一个代表无限的特殊符号,中世纪的时候,也常常用一条自我盘绕的衔尾蛇来表示,也是莫比乌斯环的创意来源,一般被用来代表无穷无尽,或者永恒不竭的意思,算是比较普通常见的一个象征吧。”
这误打误撞的猜测,竟引起了秦欢乐的浮想联翩,思维与回忆一下子策马狂奔出去,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并不单纯是小孔的瞎猜。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小孔,“那、那再瞎猜一下,你随便想,随便说,前面呢?前面两个数字,你能想到什么?”
小孔看着那两个数字,手在下巴上捋了捋,“如果是数字,我还真不知道了,不过这两个数字的形态,也有可能是代表字母的,你看,2呢,就和z很像,9呢,也可以看作是小写的字母q,别的......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推测了。”
zq∞?
这又是什么奇异的组合?
秦欢乐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小孔的肩膀,“行,谢谢了,我再想一想吧,耽误你下班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嗨,没事儿,也没帮上什么忙,要是有什么新的背景,你再来找我吧。”小孔客气了两句,背着双肩包下班了。
龚蓓蕾撅撅嘴,说了句“神神叨叨的”,也不陪秦欢乐在走廊里卖呆儿了。
没一会儿,小吴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嘿”了一声,整个人像个被点了屁股的窜天猴儿。
“老秦,可以啊!你去和康锋说什么了?早知道我也过去了,听听你的话疗,涨涨姿势啊。”
“交代了?”秦欢乐看他那样子,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小吴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走吧,今晚一个大夜是躲不了了,不过只要不是无用功,连熬一星期也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