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欢却绕过了这件事,兀自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放弃六盘桥警署?是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那番话吗?我没想到你会误会。”
“那倒也不是,”秦小乐垂下头,觉得头痛的更厉害了,“确实是我做够了这个行当,和你那番话没有任何牵扯,你也不要误会。”
颜清欢欲言又止,觉得这种时候最容易越描越黑,譬如他绝没有腹黑到要用这样貌似开诚布公的方式,倒逼着秦小乐放弃六盘桥辖区的合并。
他确实也是在详细了解了舅舅的规划之后,才力争到了货栈仓库转作宅基地的条件,可更真实的情况是,除此以外的那些补偿,都是来自于他暗地里卖了车,以及倾囊掏出了所有父母这些年给他的存蓄。
身外之物,他并没有那么看重。
他骗秦小乐说那些钱是从贷款中挪用的,也只是为了让对方安心接受。
脸上的冻伤早已经痊愈了,没留下一丝疤痕,可他至今依然能清晰的回忆起自己生命临界终点的瞬间,口腔里那点滴成涓的腥甜,以及最后意识涣散前,拓印在虹膜之上,撑在树洞口挡着风雪的背影......
这种排山倒海似的给予太过厚重,也没得商量,竟生生堵得他没有办法找到同等的回馈去抵偿。
这几个月来,他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已经倾其所有了,不留余地,不留退路,应该够了吧?
但为什么对方却总是会出其不意的在两人交往的天平上,擅自的不断加注着砝码呢。
这种做让人坐立难安的债,他倏然觉得有些还不出了。
他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灰暗中端详了一下秦小乐的神情,语气清爽但态度坚定的说:“维津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否则不会故意指派给你,你脸色不好,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去找他,无论如何,也会帮你推掉这件案子的。”
“你等等!”秦小乐手急的抬手拦在他的身前,“还是什么都没说啊,推不推的,你先告诉我,让我当个明白鬼,成不成啊?”
颜清欢多少也了解了些他的脾性,拗不过他接二连三的追问,只得低声告诉他。
原来在案卷递到孟维津桌面上的时候,一起送过去的,还有当天旅社老板前台的登记簿子,所有人的底细,都是清楚明白的。
包间内当天一共去了四个人。
楼梯上被杀的那个人,叫祁承继,父亲在商会有一席之地,家里也有些人脉关系。
浴缸里死的那个人,是济良署长官的衙内。
单就这两个人也就罢了,最让人望而怯步的,却是另外两个人。
先是从楼上掉下去摔死的那个人,是肖虎麾下最得势的谭副官的小舅子,名叫汪深。
而据老板回忆,提前慌张离开的那个人,就是诨号“老酒瓶”的一个中年老青皮,品行极差,附近街面上坑蒙拐骗的事,桩桩件件也落不下他,随便一抖落,黑底子就能埋到腿窝儿。
可架不住他的亲妹妹,是谭副官的便宜舅舅。
秦小乐没听懂,“什么意思?”
“上面有点儿门路的人,都知道,谭副官的亲生母亲早年就去世了,他父亲贪杯又好色,不是个正经人,前两年不惜和儿子闹掰,也硬是把一个暗门子给娶回家当了正经太太。”颜清欢没有再说下去。
但秦小乐已经懂了。
果然,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这案子无论到了谁手里,都是一个顾头顾不了腚的死局,在谭副官和他爹两个人中,必然会得罪一个,还是得罪死的那种。
对谭副官的老婆来说,死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不可能含混放过凶手。
对谭副官的便宜小妈来说,一旦被查实,自己的亲哥哥就免不了要去挨枪子儿,总归躲不过一个杀人偿命的结果。
这里头已经没有包庇不包庇的问题了,就算看着谭副官如日中天,又年轻精干,上赶着去烧了他这柱香,可翻过面儿去,人家毕竟还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谭老爹又不是良善之辈,心里结了这么个疙瘩,待缓过这口气去,早晚势必是要递小鞋下绊子的。
反正就是牵瘸驴上窟窿桥的事儿——左右为难,无论查案子卖力不卖力,都早已经预定好了,势必会迎接其中一头的诘难。
所以祁家也正是早早看破了这点,才直接找个由头甩开了辖区警署,把事情闹到了总务厅里去。
颜清欢脸上已经带了些无解的焦急,看见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的秦小乐,也蹲身下来,自下而上的去寻他的眼睛,抬手给他轻揉着太阳穴纾解不适,“说给你这些,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里面的难处,有肖虎在延平一天,就没人会不去顾及谭副官的存在,我听说这事就赶着来了,我现在就得去找维津,再晚些,知道的人更多了,恐怕就不好推了。”
秦小乐认真的端详着颜清欢的眉眼,迎着月亮影儿,一如当初的月下初见。
“真好,”他咧着嘴角没心没肺的笑了一下,“还当你那么严重的冻伤要落疤呢,结果一点儿没留下。”
颜清欢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都什么时候了......”
秦小乐握住了颜清欢的一只手,在掌心磨蹭了两下,又团在嘴边哈了一口气,“不冷了吧?”眼看着对方脸色一变,才打住了玩笑,“哈哈,不逗你了!”
他眼神认真严肃起来,将对方两手都放在自己膝头,牢牢的攥着,“我看过那三具尸体了,不瞒你说,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寻思着这事,也许我有法子能冲出这个困局去,只是眼下,还缺少一点证据,诶哟,你瞧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啊,”他谑笑了一下,“我说真的呢,我真有思路了,嗨,你也不想想,我秦小乐什么出身呐,从小在红尘里滚了一身泥,还能叫人轻易撒土给迷了眼?那也太寒碜了!”
他目光灼灼的定在对方脸上,声音低沉了些,“再有,案子越难,祁家是不是越会承了这份人情?到时候你......还有你表妹,也就不用再为他们家提亲的事犯膈应了,担保的事,也稳妥了。”
颜清欢将信将疑,试图从对方表情的细枝末节处寻找破绽,“你......真的有法子?”
秦小乐很想屈指去刮一下对方的鼻梁——要是换做唐迆,他早上手了,可眼下......他没敢唐突,也不愿意自己拿这从如意那儿学来的轻浮动作去亵渎对方,千回百转之下,也终究只是僵着没动,不痛不痒的又点了点头,“有。”
颜清欢这才勉强松懈了几分精神,也跟着淡笑起来,“那我总算能放下心的离开延平了。”
“嗯?”秦小乐一愣,“你要走?”
“是,朗华大厦里面的一些艺术品,要提前定制、搜罗,我约了个外国的艺术品商人详谈,一会儿的火车。”他大概盘算了一下,“大概要到下个月六号才能回来。”
秦小乐唇角一弯,眼神有些暧昧的闪烁起来。
颜清欢瞧见了,不解的笑着追问:“怎么了?”
秦小乐鼓了鼓腮肉,扭扭捏捏的说:“嗨,也没什么,那个,咳咳,下个月六号,是我长尾巴尖儿的日子。”
民间惯常把一个人的生辰,戏称作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
“这么巧!”颜清欢想抬手算算,手腕一动,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仍被秦小乐团在掌心里,暖热的都出了薄汗。
秦小乐再装不下去了,只好像猝然反应过来一般,讪笑着放开了手。
颜清欢面目诚挚的说:“我不能像上次的案子一样,给你帮忙了,你只要记得一点,什么也不及自己和家人的安危重要,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希望你别逞强,但也相信你一定能成,平安的等我回来,陪你庆祝,嗯?”
“那说好了,谁也不许爽约啊!”秦小乐心思一动,忽然学着唐迆的样子伸出小拇指,“来来,拉钩!”
颜清欢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畅然的大笑,“没想到你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不过也伸出小拇指和对方勾了勾,然后才站起身来,覆手去揉了揉对方的头顶,“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赶不及了。”
“一路平安,一切顺利!”秦小乐佯作轻松的朝他摆了摆手。
颜清欢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示意了下,瘦削挺拔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了巷口。
秦小乐突然发觉自己实在受不住这样依依惜别的场景,明知道对方已经不回头的走了,却依然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口发愣,心里一场泥泞一场雨,都快自导自演出一场折子戏了。
他意兴阑珊,也不急着起来,索性一歪身,整个人向门框上靠过去......
脑袋挨着的,却不是硬邦邦的青砖,而是圆润的突起,还带着柔软的弹性......
“哎哟我去!”秦小乐一个炸毛,弹簧似的蹦起来,跳开两步外,怒气冲冲的看清楚门边上的玩意儿,骂道,“你活腻歪了,想吓死小爷啊!”
小铜钱无限委屈的看看自己还贴在门框上的手,尴尬的一哆嗦,“我这不是看你往砖墙上靠,怕、怕硌着你嘛!”
秦小乐骂骂咧咧的绕开他,回了自己屋子。
后头小铜钱没皮没脸的跟进来,碎碎叨叨的说:“我就是这一天心里没底,想跟过来听听你的消息,没别的意思,不是故意趴墙头儿的。”
“那、那你都听着什么了?”秦小乐故意绷着脸,眼梢却带了些不自在。
小铜钱颠儿着去脸盆里拧了布巾,装模作样的要服侍秦小乐擦洗,被对方嫌弃的一挡,夺了过去。
“其实那位颜先生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到了,我比他来得还早呢,嘿嘿,没成想总务厅不仅不放你走,还给你委派了个重要案子,那以后你要是调任进厅里了,可别忘了也带上我啊,人家说宰相的家奴七品官,到时候我也跟着去威风威风!”
“你是个缺心眼儿吗?趴墙头就听出了这么个结果,今儿出门又把脑子落家了?”秦小乐怕挨着对方近了,再把自己传染傻了,绕的远远的往炕桌上点了灯,一回头,又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昏影里,小铜钱的脸面上十分精彩,桃红柳绿的像打翻了调色盒子。
倒是小铜钱自己觉得有些寒碜,侧开身,避过了对方直视的目光,“没事儿,就是今天那个......我去找她,给她送两块糕,让她婆家人瞧见了,摁在地上给打了一顿......”
秦小乐立马明白了,那小姑娘虽然是望门寡,可只要没再改嫁,名义上也还是人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儿,小铜钱这就是让人家给“捉了奸”了,他恨铁不成钢的使劲在对方脑门子上戳了一下,“平时让你练练拳脚,你就给我稀松二五眼的不当回事,这回好歹只是挂了彩,还没开了瓢儿,要不连我都要臊死没脸在街面上混了!”
小铜钱听见这话,又纽轱辘似的凑上前来,“好我的小乐哥,你别嫌弃我没能耐嘛,人家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俩都这么些年的交情了,这回这案子,你就带上我一起吧,成不成?你不是说你心里已经有盘算了嘛,我信你一定能成事,回头上头有了嘉奖,好歹也算我一份,带我也长长脸,挺挺腰杆子......”他含含糊糊的说,“最好要能跟着你去厅里,那、那她家里,就不会再难为人了。”
有一点不假,俩人确实是多年的交情了,打小就一处厮混的坏处之一,就是对方无论耍什么小心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一眼洞穿。
秦小乐冷笑着睨他。
小铜钱心虚的瑟缩了一下。
秦小乐冷冷的说:“小铜钱儿啊,我看你不是没带脑子、趴墙头还听不懂人话,你这就是要给我来一出‘富贵险中求’啊。”
小铜钱萎身往炕沿儿上一坐,怅然道:“小乐哥,我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我家里都死绝了,没个能帮衬的,我也没大能耐,可她......她在婆家的日子,也实在是太苦了。”
秦小乐没急着言声,他哄颜清欢的时候可以信誓旦旦,可对着自己这个二五眼兄弟,他却不得不慎重考虑,凡事总有个万一,要是不管不顾的一个猛子扎进来,回头想全身而退,可也是没地方买后悔药的。
小铜钱哪能不懂他的眼色,眸色坚定的求告道:“小乐哥,咋样的结果我都不后悔,你就带上我吧,啊!”
认了真的人,都带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执拗。
一旦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秦小乐以己度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秦小乐起身,从箱子里翻出创伤药来,手头子上没轻没重的给小铜钱脸上糊药。
小铜钱疼的龇牙咧嘴,东倒西歪的躲着,几下就把秦小乐惹急了,虎着脸骂道:“别给我娘们唧唧的,再动,小爷就再给你来一顿胖揍,让你以毒攻毒!”
看着对方躲闪的幅度小了些,他津津鼻子,鄙视道:“没出息的样子吧,还能有姑娘稀罕你,你也真是烧了高香了......诶,你......就那么喜欢她?”说着眼神不自然的转了转,又假意啐了一口,“光腚撵狼——不知道害臊的!”顿了顿,试探的问,“你、怎么就知道你是喜欢上人家了?你怎么就确定了,以后都不改了?”
小铜钱原本正咧着嘴角,让秦小乐给上药,疼得“嘶嘶”的吸气,听见这个问题,却像忘了疼,猥琐的挤眉弄眼着笑道:“小乐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嘴笨,心思又不活络,从来并不知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是个什么感觉,可那天她来给我洗了衣裳,又、又陪我说了一阵笑话......我心里头发慌,晚上就着她拿来的桂花糖,喝了半斤烧白......突然发现,就这么将一个人的名字噙在嘴里,不嚼,也比甘蔗还甜些。”
他脸上因为这番话,竟然氤出一层薄薄的光,目光里满是忽然燃起的对未来生活无限可能的向往和祈盼,“小乐哥,我以前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啥样,想都没处想去,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真的是不用别人教也知道......为了她能好,就把自己这颗心掏给她也愿意!糖糖的戏本子里有个啥词儿来着?”他一拍大腿,“哦,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秦小乐想到的却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开雾睹天、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