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cbd最外围一座不起眼的甲级写字楼里,延大的总务老师从电梯口下来,穿过拥挤的走廊,一张望,嘿,还真热闹。
不长的走廊里,目测驻扎着五六家小公司,一家做保健产品的小公司门口正在进货,工人正在井然有序的搬进搬出,旁边做基金三方销售的公司,正在组织员工们喊洗脑口号,那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呼喊,直窜大脑皮层。
更深处一家似乎是家美发店,哦,不,现在这种藏身写字楼里的美容美发店都改名叫工作室了。
难怪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嘈杂下,还能让嗅觉也不由分说的被一股洗发水的异香淹没包围,总务老师整个人混沌起来,有点儿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掐着大腿打起精神,好不容易才看见被夹在保健产品与销售公司中间的那家,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的“洞口”,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洞外”半倚靠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哥,正卖单儿似的东张西望着嗑瓜子。
总务老师连忙侧身挤了过去,不大适应这种人际沟通模式,干涩的低头问:“那个,肾虚大师......不是,参虚大师,在不在?我给他打过电话,约好了的。”
大哥一只眼睛大概有点儿神经官能问题,总是不自觉的抽搐几下,侧头向里头喊了一声:“参呐,找你的!”又转过头来,向里头一努嘴,“进去吧。”
“好好。”总务老师连忙擦了一把虚汗,猫着腰往里头走,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周遭黑暗处的瓶瓶罐罐,弯弯绕绕的沿着地上贴着的夜光箭头标示,才在最尽头,找到了正在一只蓖麻蒲团上打坐的大师本师。
大师半睁开眼,问:“商量好了?拆楼那天,我再给你们算个动工的好时辰。”
“不是,”总务老师抱着提包蹲身下来,尽量和大师平视,“一直没联系到本人,中间转达的人,都做不了主,但我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肯定是不太同意拆楼的,而且拆楼还要申报到相关部门,也没有那么容易呐,这无缘无故的,实在怕再传出什么闲话来,所以......我今天就是来请教请教,看大师您还有没有其它的法子?”
“没有。”大师斩钉截铁。
总务老师不甘心,“可是那天你不是放了个什么东西,在楼门前吗?”
大师一摊手,“那是一枚无苦蟾,地宫里起出来,专门渡怨念的,可也只能用来压抑本主,若是本主怨念再起呢,就会被反噬,”他掐掐手指,“我估摸着再有一两天,这本主也就化散干净了......”
总务老师一拍手,“那不就得了嘛!”其实稀里糊涂的一串话,他根本一句都没听懂。
大师为自己的专业知识不能出圈破壁感到一阵心累,再次循循善诱道:“我就问你,那楼里是出了一件事儿吗?是不止一件吧?那就是怨念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过程,只有彻底解决了它的根源,这事才能算完。”
“那你倒是......”总务老师临时咬住了舌头,斟酌了半天用词,才苦笑了一下说,“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不说车轱辘话是大师最后的尊严,他直接从旁边掏出一副耳机,把耳朵包了个严严实实,闭上眼睛,再也不搭理这个没有慧根的客户了。
熙攘与宁静的交界口。
秦欢乐从出租车上火急火燎的窜出来,刚飞了两步,就看见了路口那个伫立等待的身影,连忙一个急刹车,佯作不紧不慢的踱了过去。
颜司承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任何变化,依然温润和煦,仿佛两人第一天初识那般,谦逊有礼,只是眸子始终敛着,叫人无法再从中轻易探寻出他的情绪。
远远的看见了秦欢乐,他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欲转身,“我们进去吧。”
“等等!”秦欢乐抢先一步,抬手拦在了他身前,颇为认真的说:“进去可以,话必须得说清楚,我来,不是认可了你们的行为,那天我走,也不是无理取闹,而是现在我自己也卡在了调查关键的节点上,确实认为这个陈三省很值得怀疑。”
颜司承静静听他这么不咸不淡的话,一时没太了解他的真实意图,脸上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
秦欢乐收起了之前两人相处时的随意,一本正经的说:“再进去,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第一,里头那些人,谁也不许再碰老子,否则休怪老子翻脸,到时候没搂住火儿动起手来,就那一个个骨质疏松的小身板儿,加一起可都不够瞧的。”
太阳直射着颜司承,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偏头避让了一下阳光,清淡的说:“今天没有牌局,只有陈三省一个人。”
一个人也未必就是好事儿,秦欢乐撇撇嘴。
“第二呢?”颜司承问。
“第二,那个,你也不许再......动手动脚的,要不然,我也一样会......翻脸的。”这话说起来,气势倒比刚才弱了一些。
“好,还有什么?”颜司承点了下头。
秦欢乐不禁凑近了一步,眼神恢复了一些以往侦办案件时才有的锐利,沉声说:“第三,关于陈三省,你到底怀疑他什么,在查什么?这陈公馆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我、现在就要知情!”
再次踏足这富丽堂皇的建筑,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许不同。
老管家依然兢兢业业的引领着两个人走进来,一路上了三楼——陈三省的个人活动区域,几乎都在这里。
与上次见面虽然并没间隔多久,却没想到陈三省再次现身,居然是坐在了轮椅上,臃肿的眼袋将一双眼睛坠的疲惫不堪,一身蓝白色条纹的厚天鹅绒睡袍,猛一看,像极了病号服。
若是换个对象,秦欢乐必然已经上前去插科打诨的哄老人开心了,可眼下的情形,再是心里发狠,他也实在做不出,只是不言不语的跟在颜司承身后,继续扮作一副畏缩的样子。
陈三省目光浑浊,角膜泛黄,卸掉了身家的光环,此刻如同所有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通体透出一股垂暮的老态。
他努力的扬起一个和善友好的笑容,却已经完全压抑不住眼底最深处的渴望了。
秦欢乐只觉自己被那毫不掩饰的目光盯的周身一冷,就见颜司承已经款款走了过去,躬身拍拍对方的肩膀,“不舒服就回床上休息吧,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休息什么啊,我这把年纪了,沉疴难返,还怕百年后,没有睡觉的时候吗?不过是趁着还有精神,多做些高兴的事,多见些喜欢的人罢了。”他目光从颜司承身上快速的转向秦欢乐,青筋暴露的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我原本只是让颜小友过来陪我说说话,没想到你也来了,是叫秦欢乐是吧?好啊,很好,人多了才热闹,连我这身体,都跟着松快多了。”
秦欢乐走上前一步,状似羞涩的抱歉道:“上次来的时候,和......争执了几句,脾气上来了,也没和你打个招呼,就走了,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楼下那位大叔,还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所以就算颜老师今天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要找机会,专程登门向你道谢的。”
陈三省转动轮椅,行至秦欢乐近前,目光灼灼跳动,满是掩饰不住的渴望和欣赏,犹如盯准了血管的蚊子,强自压制的仰头笑道:“你喜欢那小玩意儿吗?我猜你们年轻人都该喜欢,不过今天我还要送你一件更好的礼物。”
他说着,迫不及待的转头,又状似不经意的笑看着颜司承,“常年给我做衣服的老师傅,今儿刚巧过来,嗨,我这把年纪,穿什么也不如你们年轻人好看啊,我本来还说算了,不折腾了,可巧你们就来了,要不......让他给你们两个量量尺寸,做一身正装怎么样?现在市面上,要找个他这等好手艺的,也是难了。”
“做衣服?”颜司承轻声重复了一下,却并不是太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勾着唇角随意的说,“我正装不少,要不,给我这个朋友做一套吧,他......也没穿过什么太好的衣服。”
秦欢乐闻言,配合的微微垂下头去。
陈三省宛若一个热心提携后辈的老者,急忙出言化解着秦欢乐的尴尬,“莫欺少年穷啊,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再有钱的人,他也买不来一分一秒的青春,这就是你们身上最值钱的,要珍惜!”他说着按了按轮椅扶手上的电子键盘,“那今天就先给小秦量量尺寸。”
没一会儿,老管家出现在了门口,示意带秦欢乐出去。
秦欢乐不禁无声的瞥了一眼颜司承,眼里未尽的话顷刻间化成了飞镖,恨不得在对方周遭射出一圈结界来才能稍微安心......
颜司承似乎恍然未觉的勾出一个浅笑,不甚在意的说:“去吧,机会难得,是你的荣幸啊,我就在这儿陪着陈老说话,你量好了就回来,”他顿了一下,“别怕。”
秦欢乐不再说话,和陈三省道了谢,跟着老管家向公馆更幽深处的书房走去。
老管家两手向书房正中间一示意,秦欢乐才发现褐红色的地板中心,用铜片镶嵌了一副脚印,他在老管家的比划中,顺从的跟着脱掉了鞋,站在了铜脚印上。
老管家慎之又慎的请出了一个精工的小提箱,放在了宽大的书桌上,“咔”的一声拧开旋锁扣,便现出了里面全套的测量工具来。
秦欢乐疑惑的看了一眼,用手背搓了下鼻子,不解的问:“不是说有师傅吗?怎么是大叔你亲自给我量吗?”
老管家做了个不太明白的表情。
秦欢乐忙掏出手机,将那句问话打成了字,举给对方看。
老管家忙笑着摆摆手,又反复指了指自己。
秦欢乐在手机上打字,再次确认的问:“只有你?”
老管家点点头,又恭敬的示意秦欢乐把手机放在书桌上,举高两手站好。
“好,那麻烦了。”秦欢乐连忙道谢,抬起手来。
老管家大致看懂了他的口型,笑着摆摆手,小心翼翼的回身去小提箱里拿尺子,可他手指还未触及,便双眼一失焦,侧身倒了下去。
秦欢乐刚刚在对方颈部干脆利落的一个手刀,还没来得及甩甩手,就又赶忙半路止住来老管家颓倒的身势,将他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地上。
他的眸光快速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观察着任何可疑的微观异样。
按照颜司承之前的猜测,其余房间他尽皆留心排查过,只有这间房间,终年严锁不说,而且老管家若有空闲时间,几乎都守在这附近,外人若没有合理的说辞,很难进得来。
而他上次好不容易混迹进来,却因为时间有限,只来得及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发现了那枚钥匙,而没有来得及再检查房间内,是否还有其它机关暗室。
前辈舍身扫过的雷区,秦欢乐直接忽略了过去,他站在书柜前,凝神静气的一一扫视,很快发现,书柜边缘几不可查的一层薄尘完全一致,却只有第四排最边缘位置的一本书底部,与两侧薄尘不同,分外光洁。
颜司承告诉他,陈三省的身体健康状况十分诡异,他经常长时间消失于社交圈,偶然一次见面时,会分外精神高昂,体格健朗,可下次再见时,又会羸弱不堪,这状况他壮年时尚不明显,但最近这十几年,眼看着与他同龄的老人都自然而然的衰老下去,唯有他,却像横亘在时光之门的门槛处,总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来回循环。
虽然目的不可知,但颜司承却很肯定,陈三省一直通过隐秘的渠道,在寻觅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
可最近,陈寻找的节奏突然前所未有的急迫起来。
在他听说颜司承教授汉语,可以接触到很多年轻学生的时候,突然向他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善意,再三力邀颜司承加入自己的小圈子,这其中当然有颜司承“祖父”的功劳,毕竟老相识的孙子,总比随便什么陌生人来得让人放心,再者,颜司承目前孑然一身,无亲朋友伴,对陈而言,这点似乎尤为重要。
如果颜司承能够带来一个符合条件的鱼饵,固然好,若是来不及,颜司承本身,也未尝不是一个鱼饵的替补。
这一点颜老师没明说,秦欢乐却也领会到了。
他脑内电光火石的一闪,忽然觉得“陈三省——孔腾达——金维”这条线,与“陈三省——颜司承——自己”这条线,何其相似!
只不过在面对孔腾达和金维的时候,陈三省尚花费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循序渐进的与他们拉近关系,建立感情,而在面对自己时,就明显有了一些“饥不择食”的感觉。
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急不可耐,宁愿冒着没有彻底摸清自己底细的风险,也要在才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贸然出手了呢?
他不会再狭隘的认为对方是个满脑子迷彩花纹儿的老流氓,觊觎自己的“美色”了,与之相反,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从自己被“认定”的那一刻起,自己和陈之间,就已然建立起了一种你死我活式的狩猎关系。
他表情越来越冷,想着刘法医说过,陈三省的妻儿,都没有活过四十二岁,而不久之前在陈家大门外,颜司承告诉他,小飘在没有被自己“认领”之前,最初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在陈公馆周围不肯离去的。
秦欢乐心头越来越沉,不再犹豫,抬手抽出了书架上那本书。
下一秒,书桌凹洞内的地板便向左右划开,现出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的下行楼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