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风就开始刺骨起来。
车站这边流动商贩原本很多,这会儿什么卖糖葫芦、卖盒饭的,卖针头线脑、卖鞋垫的,全都趁着城管下班的间隙,打游击似的开门做生意了。
小旅店聚集区是重点兜售区域,那些住不起高档宾馆、酒店的客人,最爱贪便宜,关照他们的买卖。
还有一个卖玩具的人,弄了一圈儿会敲鼓的小老虎,在脚边磕磕绊绊的跟着自己走,手里还鼓捣着一个闪闪发光、会飞出去再飞回来的低配版无人机,凌驾于拥挤的众人,在一群脑瓜顶上盘旋环绕,堪堪要碰着谁、一挥手又打不着的那种闹心。
孟金良支使一个同事去驱离这些小商贩,以及忍了一天,实在耐不住好奇心,开始探头探脑起来的左邻右舍。
自己仰着头喝尽了最后一口味精调料汤,接起小吴的电话。
“喂,队长,出大事了!”小吴咋咋唬唬的语调,听起来又不像是坏事。
孟金良看了看时间,七点多了,“怎么,你女朋友要和你分手啊?”
小吴噎住一口气,“是有个叫陈宛平的女人,刚来局里,说要自首。”
“自首?”孟金良记得这个人,三番五次的闹自杀,还搭上了潘树两口子跟着吃挂落,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没怎么着,她老公倒是某名其妙的死在了春天会所的高档包间里,又和缉毒那边的行动搅合在一起,说难听点儿,真是十足十的一根搅屎棍。
当然,好赖也是公仆,又是领导,对人民群众要一视同仁春天般的温暖,这种没有素质、又没有思想觉悟的用语,只能气急败坏的时候在自己脑子里解恨的过一过,绝不能漏出一丝半点儿来。
孟金良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狐疑道:“她是要自首和什么事有关系?”
小吴正坐在电脑前面,“她说她曾经上过一个什么暗网,雇凶杀他老公,但是!”他生怕孟队不听他陈述完整,大喘气提前了断句位置,咽了下口水才说,“她说她确实雇了人,打了钱,可没过多久就后悔了......其实是她这中间自己中了邪,心里越想越害怕,就和接单的人说不要动手了,撤单了,雇佣的钱也不要了,可对方那边却一直没有音信,她说最初和对方说,希望他老公最好是在小三家里来个‘马上风’,咳咳,结果惴惴不安的等了两天,他老公突然来了那么个惊世骇俗的死法,她胆都吓破了,又怕这事和她有关系,又怕没关系——那更可怕呀,总之越想越瘆得慌,恨不得一死了之,后来和一个姓秦的警官聊了聊,被劝来局里自首了。”
小吴一口气说完,没忍住最后带了一丝八卦的语气,“队长,我瞧着刘科长和她那个师兄实在是有点儿问题,折腾一天了,这才吃了晚饭,又把田公子提到小黑屋里去了......”
孟金良隔着电话都想给他一脚,启动了车,“少说没用的,我回去看看,你先联系网警,看那个暗网是个什么玩意儿,再让她交代清楚,为什么要雇凶杀夫,之前询问过她一次,说他丈夫的事情里,有多少隐瞒,有多少谎言,问清楚。”
他往前开了几米,又停下来,按下车窗,冲外面的同事吩咐道:“我回局里去看看,你们继续留意,别掉以轻心,让小龚有事及时和我联系。”
那同事点点头,“小龚还在屋子里头呢,我一会儿和她说。”
“还在里头?”孟金良皱着眉,“里头情况咋回事还没整明白呢,总猫在里头干什么?去,给我把她拎出来,我有话说!”
那同事连忙几步跑进去,没一会儿脸色惊慌的跑出来,“孟、孟队,小龚没在里头!”
孟金良下意识感觉不妙,他开门跳下来,“是不是去哪儿吃饭买东西去了?你们谁最后看见她了?”
几个同事连连摇头,其中一个信誓旦旦的说:“我一直盯着门口呢,她去叫您出来吃饭,自己一直在里头,再也没出来过!”
孟队亲自带人重新走进去仔仔细细的搜索了一遍。
龚蓓蕾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脚下弹丸之地的旅馆里,和......秦欢乐一样。
孟金良两手都凉了,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没都憷过,可眼下这么奇诡的情形,却让他心里没了谱儿......他左右为难的僵在原地怔忡了半天,一咬牙,还是上了车,重回市局,寻求突破。
汽油桶中的火焰依然灼灼燃烧。
耿强两脚生根的立在地面上,身体却如一尾枯叶,虚晃震荡的厉害。
大半夜的,妻子抱着孩子急匆匆的能去哪里?一定是病了吧,一定很无助吧......被汽车撞倒,一定很疼吧,一定很......绝望吧?
他干燥如皴裂黄土的眼眶猝不及防的蒙起一层水雾,他不知道该恨谁,没有具体的痛恨对象,只能将这股情绪统统转嫁到秦欢乐身上,“我怎么会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的?也许你只是编故事,嗯?如果让我知道你骗了我,我不仅会杀了你,我还会把你所有在乎的人,和你有关系的人,一个一个的送去地狱!”
假史鸣目光透露出一抹危险,他等不下去了,上前直接扑向秦欢乐。
秦欢乐手里有刀,是优势也是劣势,总是有所掣肘,有所顾忌,反而不及对方手脚轻便。
假史鸣得住机会,反向攥住刀把儿,将刀尖悬在秦欢乐的颈侧,一寸寸向下使力。
秦欢乐几乎都可以感受到刀尖抵在自己脉搏上的尖锐冰冷。
假史鸣高喊:“你还不过来帮忙,杀了他,你女儿才能活!”
秦欢乐分不出神思来顾及耿强,只能跟着高喊:“谁骗你杀了徐医生,你想过没有,就是要让你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然后再三年五载的给你点儿女儿的假消息,让你继续为他卖命......”
“你别胡说八......”假史鸣瞪着眼睛,手腕下狠心的一使力......
一个手刀狠戾的砍在了假史鸣的后颈上,他微一停滞,身体一僵,手里一松,砸在了秦欢乐身上。
还没等秦欢乐缓过一口气,耿强已经跪身上前,推开了假史鸣的身体,赤红着眼睛低吼道:“到底有没有骗我,你说!”
秦欢乐脖子上已经见了血珠,他粗喘着气,瞥了一眼昏过去的假史鸣,手按上自己的腰间,想了想,又摸向对方的腰间,抽出他自己的腰带,绑上了他的手。
“是我......问了徐医生,他自己说的......”秦欢乐边打着结,边说。
耿强颤抖的扳过秦欢乐的肩膀,“他死了,我自己一刀一刀......他怎么还能再说......”他脸上似喜似悲,“难道、难道我女儿真的也能......”他双手剧烈的摇晃着,“我也要和他说话,你让我亲自和他说,他在哪儿?!”
秦欢乐手伸进怀里,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纸牌,上头几笔简单的线条略微带些晕染的效果,“就在这上面......”
这是颜司承给他的,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如何操作,只能按照颜司承之前操作的方式,将纸牌递向耿强,“徐医生在上面,他自己说的。”
耿强愣了半晌,又瞬间急不可耐的抢过了纸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却没见到上头有丝毫变化,更别提能“说话”了。
他气急,被一再欺骗的怒火争相爆发出来,站起身一把将纸牌扔进了汽油桶里,狰狞的狂吼:“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骗我,骗我......”他身体颤抖的不能自抑,一脚蹬翻了汽油桶,拽起墙角的油桶直接砸向洒落一地的燃烧柴绊儿,屋子中间“轰”的一声卷出一朵火焰蘑菇云,地面油渍迸溅之处,都燃起了熊熊烈火,“骗我!大家一起死!一起死!”
他对女儿的重生感到绝望,随着假史鸣的倒地,长久以来支撑他的信念,也轰然倒塌了。
热浪扑向秦欢乐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内心咆哮着“这一群疯子”,再一次冲向门边,用肩膀死扛,大门却纹丝不动。
耿强的表情已接近癫狂了,他摇晃着的身体在火焰后面越发凋敝,“哈哈哈,开门?别想了,一起死,大家一起死!”
汽油桶中的纸牌已经被烧卷了边儿,上头的线条突然扭动挣扎起来,伴随着呼痛的哀嚎,一个激闪,被火舌彻底吞噬。
与此同时,耿真已经僵硬的尸体猝然一动。
那因病僵化的半边脸,突然眨动了下眼皮,泛青的脸颊上,黑紫色的血管在浅表皮肤下汩汩流动,“生”与“死”的两边身体发生了逆转,她单手单脚的踉跄着站起身来,黑色的舌头从口腔中不受控制的垂坠出来,眼中浑浊涣散,像是嗜血的野兽,拖着半边身体本能的冲向鲜活的**。
“哎呦我去!”秦欢乐不经意的一扭头,看到衣角沾染上火焰的耿真“死而复生”,全身都炸毛了。
他拳打脚踹的砸门,却见耿真朝着他“砸”过来,连忙屈身一滚,勉强避开了。
还好耿真活动不那么自如,行动也照秦欢乐迟缓。
秦欢乐绕到油桶后头,拉着萎顿在地上的耿强喊道:“你振作一点儿!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快点,现在还不是同归于尽的时候!”
耿强就像听不见一般,像一尊石像。
耿真已经绕着汽油桶,拖着一身的火苗,又踉跄着扑了过来,嘴里还“嚯嚯”作响。
秦欢乐急了,只能拖麻袋似的拽着耿强的脖领子,往后退着躲避,在耿强耳边大吼:“周明!你给我振作一点儿!那个、那个什么玩意儿来着,不是还有个什么仪式嘛,不是还没到最后那步嘛,不能放弃啊!咱们先从这儿出去嘿,出去了再来放老子的血!”
耿强麻木的眼珠艰难的动了动,喃喃道:“是啊,还有希望啊,我女儿......不能放弃啊......”
他打摆子似的哆嗦着站起身,两眼发直的跟着秦欢乐的脚步,向外跑去。
门终于打开了。
秦欢乐半架着耿强仓皇跑出来。
他回望了一下地上昏迷中的假史鸣,犹豫了一下,却见耿真张着嘴扑向门口,眼睛一眯,快速的推上了大门。
秦欢乐回身架着耿强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追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呢?干嘛绑架她来?”
耿强气若游丝的说:“为了......吸引你来。”
他深呼了几口气,勉强能自己站直身子走路,不用再倚靠在秦欢乐身上借力了。
秦欢乐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没想到对方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那她在哪儿啊?她和咱们的事情没关系,放了她吧,啊?”
耿强“嗯”了一声,抬手一指,“就在那里。”
秦欢乐将信将疑的侧头向旁边看了一眼,余光看见耿强猛地抬手袭向自己的后颈,本能的屈肘击向对方的面门!
耿强倒了下去。
秦欢乐将他背在背后,一边向前跑,一边高声喊着:“潘嫂!潘嫂!你在哪儿啊?我是小秦啊,我是秦欢乐!你在哪儿啊?听见了应一声!”
他越跑越远,没看见尽头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缝隙,假史鸣回头蔑视的看了一眼火海中死去的耿真,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快速的关门离开了。
随着他的离开,火势再难以抑制,顺着门的四周边缘蔓延出来,很快吞噬了半条走廊。
街道边。
一个警官正在点烟,忽然嗅到一股焦糊味,狐疑的一扭头,连忙大喊起来,“不好了,着火了,快叫火警来,快!”
与此同时,市局办公室里,孟金良正弓腰在电脑屏幕前,焦急的询问网警同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什么玩意儿?”
网警抬手给他解释道:“这是个特殊的浏览器,有自己独有的搜索引擎,如果不是那位自首的女士交代,可能我们还真需要一些时间......喏,你看,现在网页已经关闭了,进不去了,但域名还在,sikhara,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隐含的特殊意义。”
孟金良把这个单词在嘴里念了几遍,“哼”了一声,自忖道,这年头要是没点文化都不好意思当变态了!他想了想,又问:“不是能追溯到ip地址吗?”
网警摇头,“这是多重加密的,很难,既需要运气,也需要时间。”
孟金良直起身子,到走廊里,头疼的点烟。
他觑着眼,看见“l”型走廊的斜对面窗后,刘茗臻和她学长正站立在那里交谈。
画面甚是刺目,他刚想转身换个方向,眼不见为净,却看见刘茗臻也看见了他,还冲他招了招手。
三人在走廊拐角处汇合了。
“很奇怪啊。”刘茗臻单刀直入,“这一天下来,田公子只对两张照片有反应,一张是旅馆内的照片,一张是网上随便找的资料图,”她举起来给孟金良看,“就这个,半截的方尖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