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了,天干冷干冷的,似乎憋着劲儿的在等一场雪。
市局后院有些健身器材,像老年活动中心似的,刷成了黄黄蓝蓝的颜色,除了抱怨肖局他老人家审美细菌的缺失,大家只能用鲜少靠近此处,来证明自己不屑与美盲为伍的立场。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龚蓓蕾穿着藏蓝色的警队棉服,把市局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才在这个幽僻的角落,看到高高坐在双杠上头的秦欢乐。
秦欢乐两条大长腿从上头垂下来,自由散漫的晃荡着。
他眼睛眯着,似乎正在抬头看月亮。
龚蓓蕾抬手推了一把他的小腿,“肖局高兴坏了,说要申报立功嘉奖恐怕够不上,但局里年底表彰大会上肯定有你一席之地,”她向上瞟了一眼,只能看见秦欢乐那一双桀骜的鼻孔,“这样一来,年后咱们科取消了,对你我的未来......也有好处。”
秦欢乐突然问:“你上不上来?”
龚蓓蕾真心不愿意,“你不去看看?”
“不了,”他头快仰成九十度了,“今晚的月色挺潦草啊。”
龚蓓蕾靠在栏杆上,两手插进对面的袖口,露出一点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程露真的是疯了,刚精神病院正式来确诊通知了,她被带走时,我看着还挺心酸的,好好的一个人,唉......”
秦欢乐觉得自己好像依稀能辨别出月亮表面的环形山,“新闻说,今晚好像是什么‘超级月亮’,学名叫什么来着,‘近点朔望月’?”他拿手远远的比量了一下,“看出来比普通月亮的直径大了14%吗?视面积大30%呢!这就有点儿像看姑娘哈,朦胧才能产生美,非拿放大镜趴在脸上看,这还不把自己看出自闭症来。”
龚蓓蕾靠着栏杆蹲下来,“这回案子算是彻底结了,她能准确说出关山鹤两次遇袭的具体细节,还有买通徐亮那个小保安......老秦,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你,和孟队的这场赌打赢了,你真的是关键......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带着那个神婆出去了一趟,哪踅摸来的灵感,嗨!说得消极丧气点儿,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让程露可以远走异乡,放下前尘往事,重新活一回......现在这样,这叫什么事啊。”
秦欢乐满脸的吊儿郎当,双腿一蜷蹦了下来。
龚蓓蕾一仰头,本能的站起身,却被秦欢乐单手撑在她背后的栏杆上,暧昧的半圈进怀中。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眼前是秦欢乐放大的五官,他眼神太狂热,流淌着什么滚烫的情绪,化成灼人的岩浆,让她不禁微微失神了片刻。
秦欢乐又低头凑的更近了一些,语调轻浮的说:“这世界挺操蛋的,要不咱俩私奔去吧,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心底无私天地宽,朝饮露水晚食空气,做一双热血的兄妹鸳鸯。”
龚蓓蕾后脑勺一凉,立时醒过神儿来,嘴角一抽动,强忍着想使出全套擒拿招式的四肢,一字一顿的说:“秦欢乐,别太渣了,小心遭雷劈!”
“真没劲!”秦欢乐收回手,转身大步向回走,眼里却是说不出的暗淡,“回头我去问问刘法医,没准儿她的人生格局就比你开阔呢。”
龚蓓蕾都快让他气笑了,知道他这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发神经,是下午受了内伤,还处在排毒阶段,也不和他较真儿,暗自想了想,跑了两步,猛的向上一跳,跃上秦欢乐的后背,两手猴子似的扒着他的肩膀和脖子,“走啊老秦,红尘作伴、策马奔腾去啊!”
秦欢乐两手向后一背,勾住她的两腿,故意歪歪斜斜的假动作吓唬她,“开车了您呐,坐稳扶好,忘了告诉您,距离远近不论,全人工驱动,节能环保,单程五百元,谢绝还价!”
龚蓓蕾笑的胸腔震颤,勉力伸出手拽住他两侧冻红了的耳朵,“要钱没有,小女子要不以身相......”
“duang!”
秦欢乐两手一松,龚蓓蕾毫无预兆的跌坐在地上,屁股裂开似的疼。
她慌乱的爬起来,抬手牢牢的抓紧秦欢乐的袖子,“老秦,别!”
秦欢乐刚刚还满是戏谑的眼神骤然冷下来,手下竟是真使了力气的掐着龚蓓蕾的手腕往后一推,上前几步,长臂一伸,挡住了从楼门口正向外走的一行人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满脸讥诮不屑的纪展鹏。
孟金良跟在纪展鹏身后,隐隐的朝秦欢乐使了个眼神,“老秦,纪队还要赶回去开个会呢,你别闹,啊。”
纪展鹏倨傲的扬扬下巴,“我还有点事,宝剑啊,你留下来和他解释解释,之前那件事都是误会,都是为了工作,在所难免嘛,行了,小秦,让开吧。”
厉宝剑板着脸点点头,却没有与秦欢乐对视,目光微微下敛的将手搭在了秦欢乐阻拦的手臂上,“老秦,先让纪队回去吧。”
秦欢乐偏头,挑着眼角斜了他一眼,视线又再次回到纪展鹏身上。
就在上午,嫌疑人王大省即将全盘招认的时候,厉宝剑走进了审讯室,声称自己是代表纪队来问话的,王大省就仿佛触电一般缩回乌龟壳里,牙关紧锁,再也不说话了。
而带回程露之后,她先是心如死灰的默认了自己两次蓄意袭击了关山鹤,可在被问询到与毒杀了翟喜进的男人是什么关系时,却突然狂哭狂笑不止,歇斯底里的说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的疯话——后来赶来的专业精神科医生,也确认了程露是因受到剧烈外因刺激,而导致了精神异常的事实。
可秦欢乐隔着两扇单向玻璃墙,却清晰的听懂了程露的“疯话”,宛如一套加密了的电码,只有他一人能够破解。
“太惨了,她们太惨了,比我还惨,活不下去了......你知道肋骨折断的痛吗?你知道斩断手指的痛吗?你或许知道,你知道......可你不知道精神被囚困在终日只有恐惧的樊笼中,呼喊的每一声都只能震伤自己而无人聆听的绝望!你知道尊严被碾碎时求死而不得的折磨吗?一旦被选中,没人能逃脱桎梏,胎灵永世不得涅槃超度!世纪!世纪!世纪!世纪!”
程露挣脱了钳制自己的两个医护人员,在被拖行到走廊上的瞬间,趁着众人不备的间隙,扑向秦欢乐,狰狞的望着她,唇角抽搐的嘶喊:“世纪!”
程露被带走了,秦欢乐只感到十指冰冷微颤,踉跄的向前跟了几步,艰涩的嘱咐,“慢点儿,你们给她检查,轻、轻一点!”
如果不是年枝......他不会......
他甚至有丝后悔,就让程露离开吧,不是更好吗?然而他最根源的痛苦,还是来自于他深切的知道自己即使再重新选择一千遍,仍然不会放走程露......走廊里他一把抓住孟金良的手,“是他!一定是他!”
孟金良眼神锐利的射过来,快速的向左右看了看,“没有直接证据,老秦,慎言!”
秦欢乐呵笑一声,却因眼底的沉冷而使面部呈现出一种割裂的扭曲,“你让我慎言?程露、刘芳芬,所有人,所有被迫犯下错误的人,都被我们亲手绳之以法,可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徐霞、朱丽春......她们还在被迫承受着,那些造成她们痛苦的根源,却依然逍遥法外,这是什么世道,老孟,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孟金良表情一时有些难以言喻,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低声劝道:“老秦,没有证据啊!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好不好?我们找人去询问过徐霞等人,人家不愿意配合,不愿意我们介入,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至于你怀疑的......我还是那句话,王大省咬死了不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行了啊,别胡思乱想了。”
是啊,太多事情,他知道,可他无法对外人吐露分毫,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比被精神病医院带走的程露更好。
可他的胸腔内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烧红了他的眼睛,也烧尽了他最后的理智。
风更寒凉。
门前的对峙僵持已然耗尽了纪展鹏最后的耐心,他伸手直接推开了秦欢乐的手,皱着眉向前走去。
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秦欢乐扳过纪展鹏的肩膀,握拳不留余地的猛烈击向他的颧骨。
纪展鹏趔趄一下,斜着栽倒在地。
秦欢乐两腿一跨,单手锁死对方的喉咙,另一手握拳,雨点似的落在纪展鹏的脸上。
他机械的出拳,眼前一片刺目的暗红,耳边裹着风声的,是来自熟悉同事们的惊呼与喝止。
他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无论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为那些可怜的人,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