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林家堡,这曾经的一个凡俗武林世家,居然已经改造成了占地数百亩的演武场,加上演武场周边的各式各样建筑物,几乎盘踞方圆五十里有余。
也是受邀进城之后,杨玄感才真切地注意到,这座看起来还是昔日光景的苏州城,实际上已经朝外扩建了不止一倍的面积,那些荒野丛林之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地窟、石屋,甚至丛林本身也是经过了重重改造。
在这苏州城里,下至五岁小儿,上至百岁老翁,无一不在练武,只不过有的是挥拳踢腿,打熬筋骨,有的是盘坐于地,呼吸吐纳,还有的拿着各式兵器,却不怎么演练招式,而是不断的运转着自身真气,包裹、渗透、洗练着自己手中的兵刃。
而在这演武场上,则是一些自觉修行已有进益的人在互相较量。
其中最耀目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劲装女子。
“那是小女林月如。”林天南在一旁介绍着,“她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当初我还想着,女孩子家家,再怎么喜欢练武,终究是要学会操持家业,找到一个好的夫婿,才能后半生幸福无忧。”
“只不过后来,杨国师和宇文将军,你们将《天窍篇章》广传于武林之间,三教九流,但凡是修行有成的,都有望长生。小女薄有资质,修行三十年之后已经不受寿命所累,我也就不再多管,她一心沉迷于武功,如今是苏州的总教头。”
“啊……嗯。”杨玄感在旁边听着,还有些心不在焉。
他已经从林天南的口中得知,如今是锦元一百四十一年。
而他明明记得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应该是锦元四十一年,也就是说,要么他是陷入了某个庞大的幻境之中,要么他就是穿越了一百年的光阴,来到了一百年后的苏州城。
“等等。”杨玄感忽然回过神来,注意到了刚才林天南说的话,道,“你是说,我们传下天窍篇章的时候,是三教九流皆可修习?”
“当然。”林天南回想当年,一副不胜唏嘘的模样,“国师和几位将军,当初将如此神功秘籍刊印成册,分发天下,别说是武林中人了,就算是寻常百姓,也是一家可以领到一本的,如此气魄,实在令人心折。”
不对劲。
杨玄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之前确实已经有准备要在这个世界传下天窍篇章,但是还没有实行,而且计划之中,也绝不可能是这种三教九流,不分步骤的乱发。
如果是穿越的话,为什么,在这些人口中的过去,会出现这种自己完全没做过的事情?
杨玄感并没有将自己最大的疑惑提出来,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套武功广传天下之后难道没有引起什么乱子吗?”
“确实有过。”林天南点点头,说道,“国师你们做下如此大事之后,功成身退,销声匿迹,可江湖之中,许多已经被围剿摧毁的邪道门派,却因为这个机遇,死灰复燃。其实也有不少是学会了武功之后,心生歹念,借了昔日那些邪魔外道的名头行事。”
林天南引着杨玄感绕行演武场,从边缘的一条路上走向林家堡的大厅,边走边说这百年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除了一些旧有的邪道门派死灰复燃之后,江湖上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涌现了个许多新的派门,他们各有野心,不断发展壮大,自然引来更大的纷争。
那个时候,江湖上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拥有镇压整个江湖维持秩序的力量,甚至就连唐王朝派出大军镇压,也在这些突飞猛进的武林高手面前碰了壁。
于是唐王朝也加紧勤修武艺,在军中推行武道修行,并且大量的征召适龄者,参军习武。随后江湖之中的各大门派也开始大肆的招收弟子。
原本天窍篇章就算是发到每家每户手中,也有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上面的文字,甚至就算认识文字,也理解不了穴位经脉、武学入门。
可是随着各大门派和唐王朝相互攀比一般增加着自身的体量,几乎整个大唐疆域之内,所有的人都获得了门派发放出去的教习指导、入门教材。
习武的人越来越多,高层的实力越来越强,争斗就更加的剧烈,最后,就连那些位于洞天福地之中的修仙门派也全都被牵扯了进来。
据说最开始是有一个叫做悦来客栈的江湖组织突发奇想,想在修仙者的洞天福地之中建设自家的客栈,遭到拒绝之后就直接开打,攻陷了那个门派。
原本自认为但凡入门就高过凡人一等的修仙宗门,面对这样的事情,惊怒骇然。
于是以那个门派为导火索,几乎掀起了整个江湖和仙道宗门的对立,双方在交战的过程之中,互相偷学对方的优胜之处,逐渐出现了把法术和武道合一的趋势。
后来大唐和蜀山派率先结盟,出面调解,打平了众多不服,而且拿出了可以增产的武道功法。
到这个时候,各家各派才发现,因为他们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推行武道,招收弟子,扩张势力上,以至于粮食的产出已经快要跟不上他们的消耗了。
并不是说那些能够挺过多年动乱的江湖门派,笨到不知道开垦良田,而是因为寻常的粮食对于那些修炼有成的武者来说实在是不顶事,尤其是在把普通的内力朝着练窍真气之间过度的时候,一个人的饭量能够顶得上几百个人。
而大唐那边不但有了粮食增产的功法,还在蜀山派的协助之下,将普通的五谷杂粮弄出了富含灵气的变种,本身又有着保护自身利益的实力,于是就等于是握住了天下江湖各派的命脉。
如此,虽然各门派之间的摩擦仍然避免不了,却再也没有那种动辄上千人,把山岳良田变得千疮百孔的战斗,人间大地逐渐恢复了平静。
以天窍篇章为根本的各种奇功绝技不断地发展出来,在大唐的倡导之下,各方门派逐渐以各种擂台赛事来定胜负,决定一个周期之内资源的分配偏重。
‘听起来,这种发展很正常,但是这么说的话。在我离开之后,裴元庆他们也都不见了踪影?’杨玄感暗想着,忽然被右边的一道华光耀了眼睛。
他转头看去,只见演武场中有一身银裳飘带的女子,忽然从袖子里面划出一道短剑,做长空一刺。
她这一剑翩翩而起,杨玄感的耳朵里面仿佛同时听到了上千种鸟却井然有序的鸣叫,苏州城演武场的天空略微暗了一暗,又白了一白。
像是有一只自在无拘的飞鸟,张开硕大无朋的羽翼,遮蔽了整片天空,而白色的羽毛取代了天日的光辉,将天光之下的一切都变得柔和。
“那是凌云双姝之中的凌波。”林天南也注意到了这一招,抚须微笑,在如此迅捷的剑光交锋之中,居然能够游刃有余的将自身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传送到场边所有群众耳朵里,显然是专门研究过如何在高速战斗之中做出清晰的解说。
“凌云双姝是蜀山派弟子,也是武林中后起之秀,当初听说有人要在蜀山排出一个七子的名号,这凌波之妹凌音就名列其中,虽然那个七子之称,相互之间辈份不一,实力不等,很快就没什么人承认,但是能够与李逍遥这等有望接掌蜀山门户的天骄齐名一时,可见其天资禀赋,非同一般。”
“而这一剑,应当是六十年前碎叶城异人与蜀山酒剑仙论道之后所创的羽歌剑诀。”
林天南望着凌波的那一剑,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已经不是在说给旁人听,而只是在欣赏的同时直抒胸臆,“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凌波这一剑,纵然不如当年那位自号吟者的异人,也有三分功底,足以称得上惊艳当代,如果放在百年前的话,就算赞一句无双无对也无不可。”
群众之中有好事者高声道:“林堡主说无双无对,难道未曾计入自家的七决剑气吗?”
“百年前的七决剑气?”林天南不以为忤地摇了摇头,道,“如何比得上羽歌剑诀万分之一的光彩。”
那个问话的人顿时哑然,怎么也想不到林天南对自家的绝学如此自贬。
然而林天南话还未尽。
“不过今时今日的林家女,何妨破之?”
此时演武场之中交手的林月如,手中长剑已经被掩尽了光华,在对面的映衬之下,暗淡的如同一块生铁。
林月如看着纷纷扬扬,翱翔于云逸之间的长羽,手中长剑一转,不知怎么就不见了踪影,空手虚握,一片云蒸霞蔚的浑厚真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湖泊之上,烟波浩渺,水流幻景中有三百多件武器,浮浮沉沉。
其中大多数武器只有一个简约的轮廓,但也可以看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拐子流星,鞭锏锤拿。
林月如旋身之间,三百多件武器幻影之中,有一杆方天画戟腾空而起,化虚为实,她右手持戟尾,单手十八翻,纵横斩切,霸道如山,左手一柄三停断山戈斜刈而下。
她手里的这两把武器,单独一个的分量都要比她整个人的躯体沉重许多,更比她高上两三头,被她一起拎在手中,以一种扫击残影的干脆利落的速度使用的时候,有一种难言的震撼。
神彩夺目,巾帼战血。
面对林月如的反击,凌波手中的剑可以滑翔如羽,也能剥琢如喙,仅仅是手腕的运动,在方寸之间极尽小巧腾挪之能事,跟林月如的两柄重型武器在弹指一刹那接触了不下于百次,但是每一次都是以一种紧贴震荡、纠缠柔滑的姿态偏转开来,或者差之毫厘的交错而过。
落在旁观者的眼睛里面,就好像是那把剑行云流水、云烟泻地一般,把林月如的两柄武器当做幻影似的穿透了过去,视若无物的刺向林月如的咽喉。
在那一瞬间,场中大概只有寥寥数人看清了胜败时机的颠覆倒转。
杨玄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凌波的那一剑看似是毫无迟滞的递了出去,实则已经跟遮蔽天穹的飘零白羽,出现了节奏上的错乱割裂,微乎其微的一点落差,在这样的战斗之中,简直是天堑鸿沟一样的破绽。
百鸟鸣叫之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纵然还有发出声音的余裕,也不过是扼颈之手的些许仁慈,或者是为了避免引来太过惨烈地的啄击反扑。
凌波此一剑,已经失去了三分大势,三分仙意。
林月如松开了双手,方天画戟和断山戈仍然在真气的流转之下运作着,虽然速度力量都下降了不止一筹,但仍然保持着足够的威胁。而林月如空着的双手向前甩出,一道雷光绽放。
矫矫如龙的电光,实则是一条鞭挞千丈风流的软鞭,跟悬浮着的两柄武器配合的天衣无缝,抽打在凌波的短剑之上。
场中胜负已分,林天南不再注目。
杨玄感开口问道:“刚才林小姐体内的武器幻影?”
林天南解释着:“仙道宗门之中,有着利用灵气的洗练,在修行者和法器之间建立联系,把法器收入身体的手段。而我等修行了天窍篇章的武人,真气喷薄,涛涛不绝,而且品质精纯,完全可以用自身的真气取代灵气,学习仙道宗门的灵器洗练之法,在不断的洗刷淬炼之中,把兵刃化为法器一流的存在,或者干脆学习铸造、搜集法器,融入到窍穴之中。”
“每多开发一个窍穴,就能多容纳一件法器,法器之中所蕴含的各类法术异力,在武人举手投足之间挥洒而去,根本无需念咒掐诀,甚至可以在自身真气之中留下永久的法术烙印,无需繁杂的运转真气的流程,只要把真气释放出去,自然带有变化不定,或者多重增幅的法术效果。”
也许是因为如今陪同在身边的,是在江湖上名望流传百年,几乎已经被神圣化的国师杨玄感,林天南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一种自豪的感觉。
那并不是炫耀,而是一直践行着青出于蓝的后来者,在值得崇敬的先贤面前,理直气壮的证明吾等成就的荣耀。
“这就是如今天下主流,法武合一。”
“确实是我们从未设想过的一种道路。”杨玄感点了点头,一枚同时蕴含着法术与真气波动的白色羽毛从他眼前落下,在掌心之上,散作纯粹的能量。
他已经可以确定,这绝非是什么幻境。
一种修行体系的发展、践行,足以在他面前,把那波澜壮阔的百年光阴揭开一角。
多少英雄豪杰,魔头巨枭,仍然只是模糊的身影,天下百姓,在百年流光之中更如浮萍起落,无依无谓。
但这朦朦胧胧一眼之间,天地前行,更迭运转的大世长流,已经铭刻于杨玄感心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真的是一个幻境,能做到这一点的幻境,与真实也几乎没有差别了。
凝羽在天,任其散落八方,此种力量,凝实的程度更甚于法术,离体灵变的程度更甚于真气。
杨玄感仰头,看着遮蔽天穹的白色羽毛凋零殆尽。
有一道劈风斩云的大剑从纯白羽毛的上方掠过,直向,南诏。
一直在发出杂音的暗能量通讯频道之中,传出了恍如隔世的音调。
“喂喂喂,玄感,能听到吗?”
大唐的长安城中,裴元庆在含光门前的杨玄感石像之上坐着,一条腿盘曲起来,一条腿搁在半空中晃荡着,看着杨玄感石像旁边的其他五尊石像,笑容勾起。
“咱们‘百~年’之后,竟然能跟那些菩萨罗汉一样混个神像伫在都城了,不管这世道咋了,要不要先来高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