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杆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一个个号码滑过去,滑过了谭淑珍,家,滑过了老谭和应莺、老万、范建国、宋春明、许文辉和锦绣中国,最后滑过张木生,停留在张晨这里,刘立杆犹豫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按下去。
通讯录里的这么多号码,有一半是他在这里认识的人,经常会通电话,是他的现在,还有一半的号码,是他的过去,这些号码,是刘立杆在郴州买了手机之后,自己凭记忆输进去保存好的,但从来也没有拨打过。
刘立杆把电话放下,呆呆地看着下面,太阳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山顶,湖面上现在不再是白花花的,而是泛着红光,堤坝那边的游泳区,现在人更多了,湖面上也开始有人,划着手划船出来。
堤坝下面的停车场,不断地就有车子从大门外开进来,然后淹没在停车场的那一片绿荫里。
这个时间点来的这些人,大多不是来住宿的,而是过来这里的鱼味馆吃晚饭,宾馆的房间客满之后,他们鱼味馆的包厢,餐食结束之后,还要改成麻将房。
张晨现在在干什么?他还在动感地带楼上的办公室里?自己不在之后,他不回去吃饭的时候,又会和谁一起吃?小武吗,还是谭淑珍?
刘立杆拿起电话,又滑到了张晨的名字,他想象着,只要他按下去,电话的那头,张晨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接起来,肯定会习惯性地说,你好,请问哪位?
这还是在海城养成的习惯,得益于那一段时间,他们为了去各个酒店应聘,买来的那本广州白天鹅酒店的管理手册,那本手册里面的其他东西,张晨应该都忘光了,只是这接电话必说你好和请的习惯,还保留着。
刘立杆继续想象,他想象自己说,我,刘立杆,电话里马上会传来张晨的骂声,你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
刘立杆忍不住咧了一下嘴,是啊,我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我和你说宁远你知道吗,我和你说红岭水库,你知道吗?
刘立杆知道张晨不会知道宁远和红岭水库在哪里,但他会说,我马上就来,你他妈的在那里等着。
接着,张晨就会和小武一起,连夜从杭城出发,赶来湖南,就像他们那次赶去贵州李勇那里一样,就像他们那次,赶去上饶,去找老谭一样,刘立杆知道,不管他在哪里,张晨接到电话的第一个念头肯定就是,我马上过来。
刘立杆叹了口气。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张晨,自己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
刘立杆把电话放下又拿了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在电话里找到了深圳安信信托的老乔乔总,刘立杆深吸了口气,他下定决心,先给老乔打个电话问问,老乔应该知道锦绣中国和谭淑珍的事情,只要他和锦绣中国还有联系,他也一定会知道张晨的事情。
刘立杆先按了免提,然后闭起眼睛,按下了拨出键,电话发出“嘟嘟”的声音,刘立杆的心怦怦地跳着。
“喂,哪位?”
电话里传来了老乔的声音,电话里很吵,老乔显然是在外面应酬,这个电话,十有**是在酒店的包厢里接听的。
刘立杆突然觉得喉咙发涩,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说:“是我,刘立杆。”
“哎哟,刘总!你稍等一会。”
刘立杆拿着电话等着,过了一会,老乔的声音再次响起,背景里那些嘈杂的声音没有了,老乔大概是走出了包厢,到了某处。
“刘总,你回杭城了?”老乔问。
“没有,我还在外地。”
“外地?在哪里?”
“我在这……这是一个山沟沟里。”
老乔马上就明白了,刘立杆这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他在哪里,老乔没有继续问,而是说:“刘总,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刘立杆犹豫了一下说,“我就想知道,锦绣中国现在还好吗?”
“当然好,现在国内的房地产公司,日子不要太好过,锦绣中国现在已经把物业管理这部分分拆出来,单独成立了锦绣服务,锦绣服务在今年年底,也会在香港上市,流程都已经走完了。”老乔说,“刘总,你是一直没有和谭董,还有张总他们联系?”
“没有,我丢不起那个脸。”
老乔哈地一声,明白了,他说:“他们都在找你,你知道吗?”
“知道。”
“听我一句,刘总,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他们早就把这件事放下了,还没有放下的,看来只有你,依我说,也是时候放下了,刘总。”
“我就是自己放不下,老乔,你现在和他们还有联系吗?”刘立杆问。
“那当然,比以前还频繁,前面我说的锦绣服务的上市是我在做,还有小芳那里的好几个项目,也是我在做……”
“什么,你是说小芳已经从美国回来了?”刘立杆没等老乔说完,急问。
“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和张晨成了一家,今年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刘立杆笑了起来:“是嘛,那真好。”
“对,他们两个在一起,真的很般配。”老乔说。
外面的世界变化这么大,刘立杆的脑子都快跟不上了,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都有些理不清头绪,他问:
“老乔,你能和我说说,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锦绣中国是怎么挺过来的?”
老乔说好,他和刘立杆说了他消失之后,锦绣中国的股票大跌,快到了被退市的边缘,市场上各种不利于锦绣中国的负面消息满天飞,蔡小姐他们也决定提前赎回他们的公司债,蔡小姐因此,还亲自跑去了杭城。
结果是张晨和谭淑珍出面,安抚了那些找上门来的债主,张晨还拿出了现金,把刘立杆的担保责任解除了,这才排除了他们公司最大的一颗雷。
接着,张晨又用他“河畔油画馆”的所有藏品做质押,让蔡小姐不禁放弃了赎回公司债的念头,还给了谭淑珍他们新的贷款,帮助他们度过了难关。
接着是公司管理层增持和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推举谭淑珍为锦绣中国的董事长,挽回了市场的信心。
刘立杆听老乔说着,后背一阵阵的发凉,他觉得真是步步惊心。
自己以为只要自己走后,就可以抛开一切,没有想到张晨还是扑进去了,不仅扑了进去,还搭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要不是最后侥幸过关,更重要的是,要不是接下去国内房地产市场的报复式反弹,那就很有可能,把张晨也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刘立杆喃喃地说:“这些,我都不知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确实,我在边上看着,都替张总捏了一把汗,好在最后扛过来了,那蔡小姐,对谭董和张总,也特别有好感,不然,就锦绣中国当时的状况,其他金融机构,哪怕不提前赎回,至少也不会继续放贷。”
“对,对,老乔,看到蔡小姐,你帮我谢谢她。”刘立杆说。
“不用了。”老乔叹了口气,“蔡小姐已经不在了,去世了。”
“啊!”刘立杆吃了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几个月前,张总和谭董还去了台北。”
刘立杆拿着电话,呆呆地说不出话,老乔想到了什么,他问:“刘总,你和孟总,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就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我们在金华错开了,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对了,老乔,你有没有老孟的消息?”刘立杆问。
“有。”
“真的?老孟现在在哪里?我那天打他原来的电话,电话是其他人接的。”刘立杆说。
电话的那头沉默着,久久都没有说话,刘立杆还以为是电话断了,他问:“老乔,你还在吗?”
“在,我在,”老乔在电话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刘总,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就是,老乔。”
“刘总,老孟他也已经去世了。”
“什么,老乔,你说什么?!”刘立杆大吃一惊,连忙问。
“我是说,老孟已经去世了。”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情?”刘立杆急问。
“已经一年多了。”
“不可能不可能,老乔,你肯定是搞错了,老孟才多大,怎么可能会去世了,你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刘总,你听我说,这是真的!”老乔说,“老孟在上海的追悼会,我去参加了,怎么可能有错,老孟确实是已经不在了。”
刘立杆不停地摇着头,他笑道:“老乔啊老乔,你编故事,也不花点功夫,至少不要这么漏洞百出啊,还上海的追悼会,你说是南京的追悼会,还编得一点,怎么跑出来一个上海的追悼会?”
“你听我说,刘总,这是真的。”
老乔说:“老孟是在安徽的一个什么地方,我忘了,反正是小地方,他是在那里被张总找到的,张总找到他的时候,老孟已经是肺癌晚期,张总当天就把他送到了上海的华山医院,但还是太迟了,老孟是在上海华山医院去世的。”
老乔说完,又叹了口气:“逃亡的日子不好过,老孟的病,八成是憋出来的。”
老乔的话就像晴天霹雳,把刘立杆给镇住了,他拿着电话说不出话,老乔在电话里叫着:
“刘总?刘总?”
老乔离开宴席太久,有人找了出来,看到他骂道:“老乔,哪个小妹妹的电话,这么久还没有打好?”
老乔说好好,我马上过来。
“喂喂,刘总?”
“老乔,你去吧,对了,我给你打电话的事情,你不要和别人说,好吗?”
“好好,我知道了,刘总,我们再联系。”
挂断了电话,刘立杆呆呆地坐着,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刘立杆站了起来,突然大声叫着:
“老孟啊,老孟……”
这个时候,他除了嚎啕大哭,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老孟啊老孟,你怎么可能就不在了呢?
下面水库里,有人在划着船,他听到山里有人在叫喊着什么,喊声在山间回响,他朝四周看看,也没有找到这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