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即将有主这件事从宫内传到官衙,从官衙传到各家宅邸,由各家宅邸传到民间,不过一两日间,这就成为了整个京城最热门的消息,没有之一。而对于雅舍中被天子召见过一次,讲学过一次的四位山长来说,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犹如预示春日的惊雷一般。
三皇子是入主东宫的热门人选,谁都猜到了,但谁都没猜到的是,皇帝竟然不像前头那些年似的一直拖着不立东宫,而是突然之间做出了雷霆万钧的决断。
所以,前几日还偶尔聚一聚的三位山长脾气古怪的洪山长,早早就被另外三位排除在了圈子之外这两日却没时间在一块喝茶谈天了。有人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仿佛是在思量对策;有人天天出门,日日见客;也有人每天要接待好几位来访的学生。
看到别人日日繁忙,已经见过楚宽一次的洪氏虽说还算镇定,可是,见父亲洪山长那越来越烦躁的样子,她就知道父亲恐怕是在后悔当初在御前那直截了当的归乡请求了。
功名利禄这种东西,也许父亲真的不那么在乎,但是,如果能当上太子师,如果能让未来的天子在自己的教导下成长,日后在登基之后推行自己劝谏的某些政令,那么对父亲来说,简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可别人不知道,她却是从楚宽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对她那自以为是的父亲洪山长简直是烦透了,根本不可能把父亲留下来。而楚宽对她放出那个天大香饵的时候,三皇子还是三皇子,可如今三皇子即将变成太子,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实现楚宽承诺的希望不大。
此时此刻,洪氏正在奉父命亲自整理箱笼,结果就听到了砰的一声,扭头看时,就只见洪山长已经摔了手中那卷书。要是平常,她早就上去劝了,可这会儿她却实在是懒得动,因为她已经劝得太多,自己都心累了。偏偏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叩门声。
“洪娘子,永平公主送来帖子,邀您去月华楼。”
洪氏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侧头去看洪山长。上一次出门,她接到的帖子上写的就是月华楼相见,知名不具,而那时候,得知此事的父亲就非议永平公主牝鸡司晨,对月华楼文会更是深恶痛绝。知道并非永平公主相请的她,却还不能揭破。
然而,这一次送来的帖子,却直接署名永平公主,想来不可能再是楚宽的小伎俩了。
她本以为父亲会反对,会埋怨,可看到的却是一张瞬间僵硬到毫无表情的脸。于是,她快步来到了门边拉开门,见送信的侍者满脸堆笑地呈上了帖子,她少不得点头谢过,却又小心翼翼避开父亲的视线,掏出了一把钱作为赏赐。
等到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洪氏一看那帖子时间恰是今日,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回转身来到父亲面前,小声解释了此事。结果,她以为要大费唇舌才能说通,洪山长竟然轻易就答应了,只是语气还有些**的。
“去就去吧,毕竟你是太后钦点的公主侍读,记得规劝她一点儿!好歹是金枝玉叶,别老是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
见这一次洪山长总算不提牝鸡司晨了,洪氏微微舒了一口气,随即屈膝应是,继而就立刻回房去准备了。等到她带着一个妈妈出门时,却又得知外间竟然已经备好了马车,她不禁更是觉得今天这邀约恐怕并不单纯。
她之前也打听过月华楼文会的日子,分明记得那并不是今天。果然,当马车最终在月华楼下停住时,一路上都没有拨开窗帘的她从车门处弯腰下车,人尚未站稳,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叫唤:“洪娘子。”
洪氏抬头一看,就只见映入眼帘的恰是一张绝艳的面孔红衫红裙,金簪乌发,珠玉辉耀,顾盼神飞,言笑盈盈,可不是朱莹?
虽然她自己相貌平平,年少的时候没少遭受过那些容貌俏丽的千金大小姐讥刺,按理来说一贯对这样的人最敬而远之,可明明只和朱莹见过一次,她却觉得在这位朱大小姐面前,她那进了京就绷紧的神经能够很放松。
因为你只要很真心地恭维她美丽而有眼光,朱莹就会立时心情大悦,把你当自己人。至于不是真心的话,朱莹是否能看出来,洪氏一点都不想去尝试。
她笑着叫了一声朱大小姐,紧跟着就只见人上前拉住了自己的手。记起上次在京城的时候,朱莹盛气而来,可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转恼为喜,也是这么拽着她的手去清宁宫见的太后,她只觉得这样一个率直的姑娘实在很可爱,当下也不挣脱,只随着人往前走。
“今天莫非邀约我的不是永平公主,而是大小姐你么?”
“你猜?”
朱莹回头笑着对洪氏挑了挑眉,见人有些疑惑,她就笑着说道:“我当然不会冒用永平那名义请你,她是来了,只不过还有别人。你可得好好预备一下,今天说不定是大考。”
听到大考两个字,洪氏一颗心顿时狠狠跳动了两下。她使劲定了定神,随即含笑说道:“我只不过是寻常女子,陪着公主读读诗文而已,还有什么需要考的?莫非是大小姐的如意郎君亲自来考我?我可不像他天赋异禀,那些算经我什么都不懂。”
她仿佛无所察觉似的,尽和朱莹说笑,直到顺着楼梯登上了三楼,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手拉着个年少的童子凭栏而立,对着楼下指指点点的张寿。
尽管张寿今天不过是穿了一件很平常的绀青色袍子,周身上下不见任何金玉,脚上也是一双很普通的布履,可她竟是不知不觉多看了几眼,目光旋即才落在了一旁那个犹如空谷幽兰的年轻少女身上。毫无疑问,那便是永平公主。
发觉皇帝并没有来,原本就只是佯作镇定的洪氏顿时心怀大定。虽说前些天就被太后点为永平公主侍读,但女学的事情暂且还未开始,而她虽说上表谢恩请求去拜见公主,但此事一直都尚未有回音,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永平公主。
见朱莹上前亲自上前对永平公主引荐了她,她少不得上前屈膝行礼。然而,和她从前见过的那些明明忌恨讨厌她,却还会在面上做出亲切殷勤态度的千金们不同,永平公主对她的态度并不热络,只是微微颔首道:“洪娘子之名,我闻名已久了。”
而永平公主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就侧头看着牵了三皇子过来的张寿道:“国子监张博士,你应该已经见过了,这是我弟弟,三皇子郑。你也应该知道,不久之后,他就是东宫太子了。”
“三姐姐……”
三皇子非常窘迫地叫了一声,本想好好解释一下,可突然又觉得自己无从解释。此时此刻,正好张寿从后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就竭力拿出了最大大方方的态度。
“洪娘子,我听人说,你不但孝心可嘉,而且文采斐然,是江西最有名的孝女和才女。可我那天在国子监听过洪山长的讲学,只觉得实在是有些老调,难道是我太过肤浅吗?”
洪氏登时暗自凛然。这是张寿和永平公主给三皇子支招,还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问题?如果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这位年少的皇子根本不像传言中的那样默默无闻,温和到甚至有些畏怯,人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因此,她迅速思量了片刻,就坦然答道:“三皇子若是要妾身评价父亲的讲学好坏,那妾身恐怕要让您失望了。父亲讲的是圣贤之道,圣贤之道本来就近乎于天地之间不变的理,众多大儒毕生努力,也只不过是想让大家近乎于理而已。”
她顿了一顿,却又词锋一转道:“妾身自知愚钝,因此经史子集虽说颇有涉猎,却都浅尝辄止,更不要说理了。妾身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被士人不屑的末流杂科。幸亏皇上开了天文之禁,妾身才能多方奔走,把一个磨制水晶观星的豫章书院学生从大牢中救出来。”
“试图观星?”三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好奇加兴奋地问道,“不是用眼睛,而是磨制水晶来观星?什么样的水晶,是老师说的,两头扁,中间厚的那种镜片吗?老师好像说过,那叫凸透镜……”
见三皇子说着说着就朝自己看了过来,张寿不禁笑了起来。
他看向了惊讶的洪氏,云淡风轻地说:“半山堂从前有一堂课,可以叫做自然,也可以叫做物理。我最近写了相应的教材,还尚未来得及印出来,只是书稿给了老师和褚先生齐先生他们在看,其上就有关于凸透镜的条目。”
张寿故意言简意赅地提了提说光线传播的原理,随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朱莹和永平公主齐齐眉头紧皱大小姐素来对数理和文科都头痛,大概只擅长包括武术在内的所有运动科目,而永平公主很显然是个文科学霸,理科学渣,因此他自然飞快地带过了这一段。
当看到洪氏明显也露出了有点头疼的表情,而不是心领神会一点就通,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真是没有猜错,洪氏虽说有些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特质,但很显然,人不是无数金手指在身的穿越女。
而有了张寿这番解说,三皇子也就不再追问洪氏觉得洪山长讲学究竟如何了,而是好奇地问那个豫章书院学生观星的事。
而张寿从旁听说,洪氏不知道从那得到了一本笔记,于是送给了一个喜好杂科的豫章书院学生,这位富家子弟竟然自己捣腾了一台磨制镜片的简易机器,然后磨制出了简易的凸透镜,甚至还引着了火!
而后,这位肯定要被时人讥讽为“闲得蛋疼”的富家子弟,还按照手记的说法,用木筒配了一台望远镜出来观星!这下可好,人正好观测到某个天文现象,四处嚷嚷,结果事发之后被仇人告密,进了大牢,他不得不感慨,不是古代中国人动手能力不够,是知识被垄断了。
因为天文数学之类的东西,全都被朝廷官方禁绝民间研究,读书人不去读圣贤书,还能读什么?一个好奇心强,动手能力更强的学生,竟然会因为观星而被观到了大牢里,他能说什么是好?
张寿下一刻就立刻说道:“这个豫章书院的学生如今人在何处?之前岳山长建议皇上广招天下精通算学和天文的人才,他虽说冒失了一点,但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三皇子登时连连点头附和道:“老师说得对,这人确实是个有趣的人才!”和四弟很搭!
洪氏见三皇子自然而然地拉着张寿的手,两人仿佛很亲近,而且三皇子的附和也是那么自然而然,因而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宽推心置腹对她说的话三皇子对张寿实在是敬慕太过,几类于父子,长此以往,不利于社稷。
虽说她并没有为楚宽去排忧解难的心思,但刚刚已经认识到永平公主对自己那冷淡态度,她自然心里已经有了一杆秤。当下她就不假思索地笑道:“三皇子和张博士若要见此人,那么我派人去送个信就是。他对江西官府极其失望,家里人又怪他惹事,他已经上京寻出路了。”
“他是跟在我们的车队后出发的,如今就住在北城的胡家客栈。他出来的时候好像带上了不少钱,所以包下了客栈一整座偏院。”
“他姓杨,名詹。家里排行老七,上头的哥哥们或出仕,或经商,或守业,他继承的那份家业足够他一辈子吃用不愁,所以向来是我行我素,这次也是说走就走。”
听到这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中二青年,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松开了刚刚拽着三皇子的手,径直来到了楼梯口,扬声叫了一声阿六。眼见那少年几乎是应声出现在视线中,他就笑着说道:“阿六,有活干了,你去一趟胡家客栈,把杨七郎杨詹请过来。记住,是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