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秋之交的气息,金针山谷一地银屑,鹫尾、迎秋遍布林地,正午之后阳光万丈,穿过林冠犹如金色幕帘,但这瑰丽令人心醉的美景之下,却衍生出扭曲不洁之物。一支白骨森森的军队穿行于森林之间,这些犹如从泥土中被掘出的苍白骨骸,动作缓慢,每走动一步都带动身上锈迹斑斑的环甲哗啦作响,它们腰佩黑剑,归于剑鞘之中,随着雪白的髋骨前后摆动不断撞击着金属扣环,发出诡异而整齐划一的声音,这些声音窸窸窣窣汇聚在一起,如浪如潮,席卷山谷。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皆是黑沉沉的平顶铁盔与跳动着磷磷火光,无穷无尽,仿佛灰白相间的海洋一般。这海水从山谷东方涌入,逐渐漫过谷地,无孔不入,吞没一切生灵,它们所过之处,闪银树雪白的树皮逐渐干枯,连叶片也蜷曲枯萎,仿佛被抽取了生命力。
一小群人类骑士远远地吊在后面,骑士们甲胄披挂全副武装,头戴翼盔,手持长枪,华丽战袍边沿犹如流苏状垂下,紧贴他们坐下地行龙的鞍坐。这些巨大的亚龙也全副披挂,不但头上带上了带有金属撞角的面盔,还披上了只有在战时才会加装的厚布棉甲,棉甲厚一寸,内衬一层金属环与铆钉,防护力甚至超过一般的盔甲,带外表大多装饰华丽,一直垂到巨龙反曲的膝盖处,上面印有硕大的白色龙头徽记。
这些重骑兵与这支亡灵大军的关系看起来极为特殊,漫山遍野的复生骨骸视他们于无物,而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太过接近这些扭曲自然的产物,两者远远隔开,各自其道。
在山谷另一头,尤塔与她手下的骑士将战马放倒,藏身于一处凹地之中,探头出去,清晰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女佣兵团长面色严肃。翠绿的眸子里笼着一层冷光,她并非未曾见过眼前的景象,在夏布利,在托尼格尔。她都曾见过亡灵大军行军的景象,漫山遍野、遮天蔽日。她一只手放在自己战马的脖子上,一边轻轻抚摸这头优雅的生物,使它安静下来,一边回过头对其他人问道:“那是白之军团的骑士?”
“看样子,应该是白龙骑士没错了。”梅尔答道,他早已将面甲掀起,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孔来——布兰多的白狮卫队普遍年轻,与北边那只苍老的雄狮相比,几乎完全是一支新生的军队。
尤塔抓了一撮泥土。隔着带锁子甲的手套搓了搓,她将手放到鼻子边,一股浓郁的草木气息扑鼻而来。这土地充满了生命力,绝对不是被负面魔力浸染了的土地,这些亡灵并不是从本地被唤起。但是它们来自何方?最关键的是,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克鲁兹人的白龙骑士团出现在一起。
“克鲁,你来说,你不是巫师么,你和夏尔大人学了这么久,总该有点长进。”尤塔看向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棉甲。看起来像是大衣,只是表面用棉线扎出一块块菱形的凸起,他将领子高高竖起,带着个厚毡帽,脸红扑扑的,有些无可奈何地嘀咕:“我是法则巫师啊。尤塔大人,又没有学过黑魔法,你要我给你讲讲通灵法术的构成原理,我倒是可以给大人您解释一二,可眼下你要我说什么。我又不是那些克鲁兹人肚子里面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干什么?不过依我看,多半没什么好事。”
“你要敢学黑魔法,不用领主大人动手,我第一个宰了你。”尤塔答道。
年轻人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他看了看那边,好像是想到什么般。“不过我倒不是没有一点发现。那些骑士吊在后面不像是在监视这些骨头架子,倒像是在保护什么人,”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想来也是,亡灵法术驭使的骷髅也不需要监视,它自然会听命于驭使者。”
“你是说那个驭使这些骨头架子的人,在那群骑士中间?”尤塔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抓住重点追问道。
“也不一定……大人您知道,在玛达拉的编制中,一般依靠尸巫来驭使那些没有智慧的低级亡灵,一个中阶尸巫也不过只能号令十几具骷髅战士而已。所以玛达拉的亡灵大军也并不是像外人所传言那样无穷无尽,其实是受制于军队中中、高阶尸巫的数量的,不过它们战斗力的确很强,一来是亡灵军队不受士气影响,二来尸巫对骷髅、僵尸的指挥如臂使指,他们的作用就像是我们人类军队中的骑士军官,但是比我们作得更好。”
“说重点——”尤塔再一次打断他。
“……我的意思是,这里至少也有好几千亡灵军队,放在玛达拉至少需要一个尸巫团来驭使,那群骑士好像保护不了这么多人。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用一件亡灵宝物控制了这么多亡灵,或者说那群骑士中间有一位高阶亡灵领主亲自掌控着这支大军。”
女骑士摆摆手:“高阶亡灵领主还需要这些骑士保护?你别当我没见过亡灵领主,这里面肯定有一件亡灵至宝,这些克鲁兹人到哪里去搞了这么一件鬼东西,那个女王陛下竟然与亡灵为伍?”
几个年轻的骑士都谨慎地没有接话,尤塔在布兰多等人的潜移默化中习惯了不把克鲁兹人的皇帝陛下当回事,开口闭口直呼其名,但他们却不敢如此,沃恩德数千年帝国王朝延续,王室的威严早已深入人心,不要说王室,就是一个贵族领主在他们看到都是高高在上。克鲁兹人的皇帝陛下,岂能容他们这样的人说三道四?因此对于女佣兵团长的胡话,他们只能当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尤塔却并不在意,她的目光穿过几株摇晃的蒲公英紧盯着山谷中的方向,眸子里闪动的光彩几经流转。“它们不像是要去法坦,这个方向是要去北方——”
“这倒和那些山民一样。”梅尔补充了一句。
“克鲁,”她忽然问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说假如我们杀进去将那件亡灵宝物夺过来,我们能不能控制出这支大军。”
凹地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尤塔不由得皱着眉头回过头,看着几个随从:“你们怎么了。哑巴了?”
几个年轻人倒不是哑了,而是被她的奇思妙想吓了一大跳。“大人,如果您要我说实话,我觉得这个想法不怎么样。”克鲁脸都白了:“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控制这支亡灵大军,那些白龙骑士个个都是黄金阶的高手,我们能不能打得过他们还很难说,好吧,这其实是委婉说法,我觉得根本就是毫无胜算。”
尤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胆小如鼠,你这也配叫做骑士?”
“我是巫师。”克鲁很委屈地答道。
“你是夏尔大人最得意的学生。”
“可老师也说作为巫师在战场上第一要务是明哲保身。”
“够了,我不想再听到你的这些废话,闭嘴——”
年轻只好缩了缩脖子,一言不发。作为王立骑士学院与芙蕾雅一期毕业的优等生。梅尔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虽然是山民,但却是少有的山民出身的贵族,他父亲是维埃罗大公手下的家臣,算是颇有身份。他不是长子,所以才会被送到王室成为骑士。但他还是摇了摇头,答道:“太过冒险了,大人,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安排?”
尤塔看了那边一眼:“这些亡灵绝对有古怪,克鲁兹人和亡灵搅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正常,作为斥候。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过而毫无反应?”
她摆了摆手打断年轻的骑士正要说的话。“放心,我还没那么鲁莽,我当佣兵团长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在乳母怀抱里面吃奶——”
“大人,你当团长的时候我是你的属下……”克鲁弱弱地说。
但女佣兵团长直接把他无视了,她继续说:“我们不行,不过我们还有援军。”说着。她拿出一枚淡蓝色的水晶来,那枚水晶中空的部位悬浮着一枚符文,符文忽然亮起,尤塔对着它低声说道:“领主大人,我是尤塔。我和我的属下现在在金针山谷——”
……
黑暗的地下,圆厅中一个契形的法阵正在逐渐成形,法阵的中央正好环绕着碎石堆,阳光从穹顶的孔隙中射下,恰好将法阵笼罩在内。
布兰多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白布置这个法阵,一边放下手中微微发光的水晶,水晶上淡蓝的光泽逐渐黯淡下去。“是尤塔传来的消息。”他低声对身后的白葭说:“那个女人没有骗我们,克鲁兹人已经有所动作了,她在金针山谷发现了一支亡灵大军在向北运动——”
白葭从白所在的方向收回视线,黑沉沉的眸子在漆黑的环境下散发着幽暗的光芒。以她的魔法造诣一眼就能看出白布置的是一个典型的阵法术,而且与通灵魔法有关,她不是很担心白在这个法阵上下手脚,于是收回心神思索道:“几周前消失的山民和这支亡灵大军是去梅霍托芬的边境,想要将我们困死在法坦,它们应该只在等白动手了,只要法坦陷入永暗,亡灵和白之军团就会出击。”
“我们得加快动作了,好在现在白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下。”布兰多不由得暗道幸运,要不是这次偶然的遭遇,要是女王陛下的这个计划突然发动,他们可能还真要陷入措手不及的境地。
“尤塔在金针山谷,离这里并不远,你是不是想去拦下那支亡灵大军?”白葭敏锐地问道。
布兰多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眼下这支亡灵大军与玛达拉的亡灵大军有很大区别,玛达拉的亡灵大军由尸巫团驭使,一支数量几千的骷髅大军他虽然不惧,但要杀完却也是不可能,就算是那些尸巫排着队让他杀,他都要砍好半天,更别说它们还躲在漫山遍野的骷髅大军之中。然而在东梅兹的这支亡灵大军,却是少数人用亡灵至宝驭使的,这就给了他机会,尤塔将那边的情况一说,他立刻就心动了。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往罗瑞森的亡灵方向看了一眼,虽说帮他妻子解脱的是白,但那位骑士的亡魂应该明白它应该感谢的人是谁,如果白敢有异动,它绝对会第一个出手,何况在他生前,本来就是嫉恶如仇的。
而正是这个时候,白也终于完成了她的法阵。
这位黑骑士女士拍了拍手,抬起头来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布兰多。“我完成了,按照约定,我只要暗神之血,领主大人你则可以得到那枚石板,以及康斯坦丝与那个人更多的秘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准备开始了。”
布兰多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罗瑞森爵士。”白又扬声问道,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空洞沙哑。
亡灵骑士亦点了点头,它眼眶中跳动的金色火焰熊熊燃烧,显得无比明亮。
白这才缓步走到法阵旁边——那法阵是她用几名亡月骑士的佩剑在地上刻画出来的,入土半寸,形成深深的凹槽,它像是两轮对立的月亮交叠在一起形成的契形,弯曲的线条彼此交错,在光辉下形成浓浓的黑影——白抬起皓腕,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已是亡灵。她皱了皱眉头,将目光投向向白葭。
布兰多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一把抓住正准备上前的学姐,答道:“我来。”
“感谢。”白答道,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丝毫谢意。
布兰多并不担心白会在这个环节暗算她,白的主职是物理职业,虽然作为岁月悠长的银精灵她生前和死后对魔法一途都有所接触,但还远比不上深诸此道的白葭。他拔出大地之剑,在自己的手上割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液犹如最瑰丽的葡萄酒液一样溢出。沿着剑刃淌下,形成一串血红的珠串滴落在法阵中。
布兰多算好自己扣了大约二十一点生命的样子,然后就用一块厚布裹住伤口止血,等他再拿开厚布时,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剩一条浅浅的白痕。
看到这一幕,白不由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强悍的自愈能力,还是因为他精准计算过的奉献的血液。布兰多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警告这个女人,法阵法术中需要血祭的仪式,每一环需要的鲜血数目都是固定的,无论超出还是不够都会影响法术的效果,这种十一环的顶级法阵需要的血液差不多正好是一个战士二十一点生命。
白看到这一手,自然明白布兰多对于她的法术也知根知底,心下凛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