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林中走出来,布兰多就看到了站在山顶上的那个人儿。海风轻扬,德尔菲恩俏生生地伫立于一株欧洲枫下,一手压着自己帽子后沿,黑檀般的长发飞扬,举头凝望着远处的海岸线。
远处青翠的丘陵与湛蓝的海洋犬牙交错,岸际一道白线,鸥声阵阵,白色的拉塔基城就位于一处海湾之中。今天宰相千金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裙子,裙摆扬起,露出下面黑色的丝袜,迷人的曲线与山边野苹果树上的火红果实相映成趣。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紫色的眸子看向布兰多,脸上绽开一抹微笑,露出雪白的贝齿:“怎么样?”
“很好。”
“我是说,怎么样,漂亮吗?”宰相千金双手提着裙子,微微向一侧倾了倾,浅笑着问道。
布兰多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不违心地答道:“很漂亮。”
“多谢夸奖。”
“说谢谢的应该是我们,你比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还要做得好,连布加人都为你的演讲折服,我听密丝瑞尔女士的转述,那是相当精彩的演讲——”
“但我不要你对我说谢谢,”德尔菲恩骄傲地抬起头来:“我只要,你爱上我。”
布兰多摇了摇头:“但你知道。”
“我知道,”德尔菲恩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一边向着山巅走了几步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字一顿地答道:“但我不在意!”
布兰多看德尔菲恩真的闭眼向悬崖边走去,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小心一点,你在干什么?”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双狡黠的眼睛。
德尔菲恩回过头来,浅笑吟吟地看着他:“我想要谈一段新的恋爱,抛开过去,我要追求的那个人,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那个男人,所以我必须全力以赴——”
布兰多看着她真挚的眼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总是全力以赴。”
“所以才不会后悔,”德尔菲恩看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微微有些黯然,但她马上摇了摇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答应的。”
布兰多苦笑:“这算是一种不理智?”
“那又如何,感情本来就是狂野的,但我的目光却一直都很清醒。”
是啊,布兰多注视着这个矛盾的女孩,她既狂热,而又冷静,既野心勃勃,却又坚持着某些令人不解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人生,才造就了这样一个瑰宝呢?
宰相千金将一缕发丝撩到脑后,回过头看着先前所注视的风景,忽然说道:“亡灵与布加人参战之后,四境之野的局势就大大不一样了。黄昏的力量可能会暂时退去,人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重新召开四境之野的会盟,听说这一次,连托奎宁人和哈泽尔人都会有代表参加……”
她偏过头:“那么接下来,阁下打算去哪儿呢?”
“我这次会和你一起,前往圣奥索尔。”布兰多回答道。
德尔菲恩笑得十分开心,她悄悄挽住布兰多的手:“这将是另一次圣白会议。”
“那是你所期望的吗?”
布兰多看着她。
“有什么区别呢?”宰相千金转过头,眼中映着那一片湛蓝的颜色,既清澈而又迷恋:“我要亲手将你送上那个位置,位你夺得那顶王冠。”
布兰多没有说话,但也出奇地没有反驳。
任由德尔菲恩轻轻握住自己的手,冰冷的手指,彼此交缠。
两人的手紧密地牵在一起,就那么沉默着,注视着远方的大地。
那是剑之年最后的景色。
无垠碧野。
……
穿着一身端庄长裙的伯爵千金手捧圣剑,在骑士们的拱卫之下轻轻跳下马车,伫立于原地,抬起头注视着这座高耸的城门。
安培瑟尔,她有生之年又一次回到了这里,这座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城市。
已经是一月的末尾,寒意初消,草长莺飞的季节,莫尼伯尔河岸边,一队队骑士正在城门外进进出出。矮人王卡里芬与他的矮人重骑兵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好在布雷森认出了前来负责的骑士队长,才消弭了一场误会与冲突。
科尔科瓦的大捷其实早已传遍了整个埃鲁因,那个骑士得知来者正是矮人之王的时候,尊敬地向后者行了一礼,以致谢对方的仗义之恩。
随后他便向布雷森等人叙述了一遍此刻南境的现状。
托尼格尔一战之后,南北贵族的联军事实上便烟消云散,除了少部分倒霉鬼死于战争之中,大部分都选择了缴械投降——然而这一次长公主殿下并未宽恕这些人的罪行,而是统统将这些人下狱。
如此严苛的责罚自然引起了强烈的反抗,但随后托尼格尔人就用他们的精悍给了这些封地贵族一个沉痛的教训。
让德内尔一战大胜,并从此彻底奠定南境之战的胜局。
此后兰托尼兰叛乱平定,哈鲁泽又在骑士团的护送之下进入奥法,收复安列克。三周之前,驻扎在安列克附近的白狮军团第三纵队开始发动反击,并在一周之内攻陷了安培瑟尔。
而此时,王室舰队正在王子殿下的命令之下对灰山伯爵领展开攻击,埃鲁因期待已久的北境光复之战亦一触即发,这个王国长久以来的分裂,似乎终于要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
在南方,格里菲因公主率领下的托尼格尔人已经连续攻克了玛姬坦与库尔克,并将戈兰—埃尔森公爵围困在布拉格斯,高地骑士已经向王室宣誓效忠并由卡拉苏进入维埃罗,虽然南方贵族们还未最后投降,但败亡不过时间问题。
白狮卫队的骑士们听说了这些消息,这些年轻人们无不欢呼雀跃,这就是这个王国的未来——他们一直以来所追寻的理想,终于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今天之后,埃鲁因将在火焰之中复生,迎来一个新的王国。
年轻人们纷纷向布雷森与曼里克告辞,要求归队重新加入白狮军团的序列,只等待王子殿下——未来的国王陛下一声令下,便将那唾手可取的胜利,真正握于手中。
布雷森默默地看着波涛汹涌的海湾,胸膛中同样涌动着激荡的感情。
从里登堡到那个小小的警备队长一直到今天,他一路走来,见证了这个王国的崩灭与重新崛起,见证了贵族们的争权夺利背后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计。
而终有一日,这个古老的王国得以重见天日。
但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功劳。
“果然,”他摇了摇头:“还是差得太远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曼里克忽然说道。
“是啊。”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什么。
但这个王国正在与它的过去挥手告别,当历史与未来两者交错而过,一轮新生的日出,将再一次从地平线之下冉冉升起。
人群之中,迪尔菲瑞同样默然。当她听说达勒男爵的死讯时,发现自己心中竟生不起丝毫的波澜,原来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与这一年以来的所见所闻相比,自己曾经所经受的一切,也不过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她看着手中的圣剑,一时竟痴了。
“那个托尼格尔伯爵呢?”矮人王卡里芬忽然插口,他一手将战锤扛在自己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大声问道:“说了半天,你们那位埃鲁因人的英雄呢?”
托尼格尔伯爵去了什么地方?
那骑士队长也愣住了。
“大人他……好像已经不在埃鲁因了……”
“什么?”
……
“公爵大人,请问您在吗?”
使女一手挽着围裙,一手轻轻敲了敲门,然后为难地回过头,用漂亮的褐色眼睛看向自己身后两位骑士,摇了摇头小声答道:“大人说过,他想一个人静一下。”
“大人已经一个人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了。”其中一个骑士忍不住说道:“而且滴米未进。”
“可是——”使女还想说什么,但她话还未来得及讲出来,另一个骑士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开来,同时向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等等,你们不可以!”那使女大惊之色。
而第一个骑士已经一手握住门把手,然后重重地撞了上去,哗一声巨响,薄薄的风木门直接被撞裂开来。骑士一手推开门,还未抬步,便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玛莎大人啊!”使女脸色苍白地看着屋内,双手捂住嘴巴,差点一屁股向后坐在了地上:“玛莎大人啊,公爵大人……”
骑士们也各自面色凝重地后退了一步。。
书房内,维埃罗大公穿着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外袍,正面色青铁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这位这片土地曾经的统治者,此刻正毫无生机地歪着头,青色的泡沫一直顺着嘴角滴落到胸口;他双眼圆瞪,早已僵硬的双手放在桌子上,青筋暴起的右手紧握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水晶瓶。
一页遗书,静静地放在他的书桌上。
“啊——!”那使女再一次发出一声尖叫,向后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其中一个骑士试图抓住她,但被同伴制止了。那个骑士抓住自己同僚的手,摇了摇头说道:“让她去吧,正好通知其他人,斯托弗爵士不在这里,城堡里已经没有主事人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看到那封信了没有,我们必须保护好这里,“那骑士冷静地答道:”去通知欧妮小姐吧,她有权力知道这一切,而从此刻起,除了维埃罗家族的成员之外,谁也不能进入这间房间。”
他的同伴默默地点了点头。
而此刻的瓦伦登堡内,已经是一片混乱。
……
“预备——”骑士队长举起手来:“放!”
呼一声轻响,一片箭雨高高飞起,划过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乘风飞向远处的布拉格斯城头。
风吹得格里菲因公主手中的纸条哗哗作响,她按住自己银色的长发,抬起头来,用漂亮的的眸子眺望着远处的那座城市。
在数十头多头蛇蜥的掩护之下,白狮卫队已经开始攻城——
巨兽体格高大,它们几乎与城墙齐平,只需要侧过身子让背上塔楼之上的军士放下长梯,便可以让突击队员直接冲上城头。
而塔楼之上的树精灵与半人马射手,更是贵族私军的噩梦,失去了城头居高临下的优势之后,戈兰—埃尔森大公寄以厚望的防线便已经成为了一道泡沫。
更不用说空中飞掠而过的那些女武神们,在她们的威压之下,布拉格斯仅有的飞龙骑士连升空都无法做到。
只用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布拉格斯城头上便升起了白旗。
城堡之上,戈兰—埃尔森大公默默地注视着这片自己曾经统治的土地。
城内四处高举的黑烟,已经不断靠近的魔法的闪光都在提醒他,失败已经临近。
他有些萧瑟地站在风中,心中充满了不甘——为什么会输呢?联军不但得到了所有贵族们的支持,暗地里有万物归一会提供的情报,更不用说还有强大的萨萨尔德人的支持。
可为什么会输呢,还是输得如此彻底。
仿佛一夜之间,埃鲁因的历史便彻底改写。
一切都仿如当年安培瑟尔一战的重演,一场足以改变一个王国历史的会战,一战之后,所有的幻想犹如泡影一般破灭。
又是托尼格尔人。
为什么总是托尼格尔人?
公爵狠狠地在城垛上捶了一拳,如果早知道那个该死的达鲁斯的孙子就在自己的治下,他一定早把这个混蛋找出来,处以极刑。但这个想法仅仅是一个不切实以的发泄而已,他摇了摇头,心中充满了悔恨——自己还是太过急切了,以至于失去了一切。
“大人,我们得走了。”侍从从后面走上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戈兰—埃尔森大公点了点头,他向来是一个谨慎惜命的人,从他在里登堡别墅城堡的布置就能看得出来这一点。两次黑玫瑰战争,他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人,而且每一次几乎都没有受到什么责罚,由此便可见一斑。
世人皆知这位公爵就是个典型的政治投机客,只不过这一次他太过忘乎所以,以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境地。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给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后路,就算被剥夺贵族的身份,但至少从布拉格斯掳走的财富便足以让他安享晚年。
何况贵族们未必会彻底死心,他们总会有死灰复燃的那一天,他可以等。
他有些惋惜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曾经属于自己的城市。
然后跟着侍从离开了城堡的天台。
但才刚刚进入大厅之中,那侍从便发出一声惨叫,仰面倒了下去。戈兰—埃尔森大公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个手持十字弓的中年男人,以及插在他侍从咽喉上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的弩矢。
那是一个落魄至极的中年人。
头发蓬乱,脸上也沾满了尘土,但只剩一双眼睛仍旧精光闪闪。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仍旧可以看出其贵族的式样,但早已破破烂烂,污垢不堪,仿佛从垃圾堆里面捡来的一样。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正向着戈兰—埃尔森大公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从他身后的大门中,又各走出两个人来。
公爵大人惊愕地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他贵族议会的一个下级成员——他记得这人好像叫做哈布奇,据说有一个儿子正在白狮军团中任职,颇得公主殿下信任。
而就是这么个人——平素窝窝囊囊,待人接物小心翼翼,丝毫不得罪人的家伙——此刻却手持一把血淋淋的长剑,正目光冷冽地看着他。
而另一个人,戈兰—埃尔森公爵并不认识,但却更让他害怕。因为这个骑士装扮、看起来容貌平淡无奇的男人,此刻手持长剑,身上佩戴着一枚精致的徽章,而那徽章之上一团烛火,正熠熠生辉。
那是烛火徽章。
在整个埃鲁因,也只有这么一枚而已。
“斯科特,感谢你带我们来这里,”那中年人微笑着对骑士说道,口气中充满了尊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接下来就由我越俎代庖了。”
骑士看了戈兰—埃尔森大公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欧弗韦尔……”戈兰—埃尔森大公声音有些沙哑:“你们赢了,何必要赶尽杀绝。”
“将我囚禁于此的仇,公爵大人不会以为我不打算报了吧?”欧弗韦尔冷冷地看着他:“每一次黑玫瑰战争,你都是这么逃跑的吧?在你的治下,因为你的过失而死去了多少人,难道你真以为这笔账,永远没人记得清?”
“可我是贵族,你们不能——!”
“是的,所以埃鲁因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贵族了。”
戈兰—埃尔森大公瞪大眼睛,他张了张嘴,忽然之间怒吼一声,拔出长剑向两人劈来。
但欧弗韦尔还没来及动手,戈兰—埃尔森大公便看到一截长剑刺入了自己的胸口。可笑的是,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把剑究竟是什么时候拔出来的。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哆嗦着跪了下去。
“你竟然对一位剑圣的儿子出手,”欧弗韦尔讥讽的声音说道:“至少在临死之前,你让我佩服了一把你的勇气,老家伙。”
戈兰—埃尔森大公一头栽倒在地。
斯科特这才收回剑。
欧弗韦尔看着他,由衷地说道:“多年不见,你的剑术一点也没有退步。”
但这个男人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
格里菲因公主才终于见到了戈兰—埃尔森公爵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但她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只转过身,将手上那张纸条交给欧弗韦尔。
“我外祖父他自杀了,而维埃罗家族已经向卡拉苏的高地骑士投降了,他们希望得到我的庇护。”
“公主殿下认为呢?”
格里菲因闭上了嘴。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应当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是高兴吗?但也未必,那毕竟是她的外祖父啊,可说是悲伤,或许又有那么一些算不上。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嗜血成性,但参与过谋反的人必须受到惩罚——至于无辜者,就邀请欧妮小姐代表维埃罗家族成为贵族议院的成员吧。”
“贵族议院,就是新的贵族议会么?”欧弗韦尔抬起头来,询问道。
“是的,埃鲁因的贵族们将在这场战争中浴火重生,以一种新的姿态来带领这个国家,而那些旧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再留下了,”说着,格里菲因自嘲地笑了笑:“一开始,我本来打算许诺你一片伯爵封地的,现在看来也要失言了。”
欧弗韦尔倒在意这一点,他摇了摇头。
“这些都不是我的追求,虽然这么说或许有一些矫情,但与你的那位骑士相比,也都不算什么了。但我至少庆幸的是,有一些人被利益和贪婪蒙蔽了眼睛,可是总还有人还未与他们为伍。”
“老师,你也是其中之一。”
欧弗韦尔有些自豪地笑了一下。
格里菲因看着他,询问道:“老师,我想邀请你成为埃鲁因贵族议会的第一任议长。”
这头埃鲁因的孤狼听了这个问题,有些感慨地看着远处落入地平线之下的夕阳。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这个位置应当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他说道:“无论是王长子殿下,还是布兰多,都比我更加合适。”
“兄长他,的确是埃鲁因的英雄。”
欧弗韦尔有些诧异于公主殿下刻意地回避了那个人。
但格里菲因只是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凝望着东方隐隐升起的星辰,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重树了这个王国的信念,可这一刻,她却发现自己心中并无太多快乐。
原来,自己为此而失去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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