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疆军前行,迤地十余里,宛若苍龙匍匐于地。 探马,一骑接着一骑的冲入中军,将沙人大军的动向禀报于张楚。 两百里。 一百里。 八十里…… 越是靠近,两军的行军速度越慢,派出的斥候也越来越多。 阵战还未开始。 属于斥候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驰道上。 山林间。 何处不是斥候的埋身地…… 许多斥候,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从世间上消失,就像是他从未来过这人世间。 要到很多年后,他们的尸骨,才会被后人发现…… 两军推进不到五十里时,沙人大军竟先一步停止行军,安营扎寨,半点“财大气粗”的气势都没有。 张楚飞到天上,隔空观察沙人军阵许久,回转定疆军后便下令安营,就地伐木扎寨。 走这一趟。 他有两个收获。 第一,对面这支沙人偏师的统帅,很是员老将,战法很是稳重。 阵前安营扎寨,徐徐图之,这或许是得自姬启的授意。 但行军布阵,是骗不了人。 第二,姬启没有来…… 大军在外,行军布阵皆是机密,一旦被敌手获悉,必然会被敌人针对自身军阵破绽布阵。 然而方才他在沙人大营上空伫立了许久,刻意放出自身气息,都不见有人来驱赶他。 张楚心下大定。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但以往,他都只是作为一名将领,在带领着麾下的袍泽弟兄们冲锋陷阵。 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一名统帅,指挥大军作战。 指挥的还是一支十万人级的大兵团。 不是每个人都是韩信,能言多多益善的…… 这几日,他的心头其实一直都没什么底。 每每想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失误,都有可能会葬送成千上万的士卒,他的心头就沉甸甸的。 现在好了。 既然姬启不在。 那么他,就是战局的保障! 不是他怕了姬启。 姬启是极强。 这一点,张楚在白露山庄完成一品的晋升礼后,就知道了。 但张楚并不惧他。 姬启要胜他张楚,或许轻而易举。 但要杀他张楚……除非他重新坐上京城那把龙椅! 否则,绝无可能! …… 方圆百里的地势模拟沙盘,很快就出现在了张楚的面前。 定疆军主将项飞英,副将孙坚、谢啸青,及各营营将、卫将,率众前来相助的白翻云、燕北各大武道世家的代表人,齐聚一堂,一起打量着沙盘上的这片地域。 这是一片地形十分复杂的地域。 一片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呈带状连接了定疆军大营和沙人大营。 一条驰道、一条马道,一左一右,皆可行军,直抵对方军营。 而在山林中间,燕北大运河,横穿而过。 将山林、驰道、马道尽皆一分为二。 若是忽略起伏不定的山势,和杂乱无章的山林。 这倒是很像是某种张楚连名字都已经回忆不起来的游戏地图…… 只是游戏追求真实,地图当然是越复杂越好玩。 而战争寻求的是胜利,地势当然是越简单越有利于作战。 如此复杂的地形,对统帅对战局的把握,以及敌我双方的态势判断,都是一次非常严峻的考验! 敌我双方加起来三十万大军,散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人山人海。 别说临战变阵,传令兵能不能及时将军令准确送达,都是个问题! 这种战局,必须战前就得将作战计划制定尽善尽美、面面俱到,将变量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大帅,依末将之拙见,我军应当将决胜之地,定在此处!” 今年四十出头,肤色黝黑,面容刚毅的项飞英手持一杆令旗,指着沙盘上的某一处,毕恭毕敬的对张楚说道。 那是马道运河桥东侧的一处坡地。 东面略宽,西面略窄。 自西向东上坡。 沙人大军兵力胜过定疆军,将沙人大军引到此地决战,可借助地势,削减沙人的兵力优势。 不失为良策。 帅帐上方的张楚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问道:“如何行军!” 项飞英既然开口,心中自然早有腹稿,张口便答:“兵分二路,虚实相伏,实路以虚引,半渡而击,再合兵一处,击溃敌军!” 张楚思索着问道:“水路该如何?” 项飞英答道:“回大帅,眼下正值运河枯水期,我军只需在上游广布游骑,不教敌军筑堤即可!” 张楚手持一根马鞭,轻轻的拍击着左手手掌思索了片刻后,松开眉头,和颜悦色的颔首道:“项将军之策,我很满意,不过细枝末节之处,还需再细细考量……再议!” 项飞英揖手:“谢大帅!” 终于摘下了恶鬼面具,恢复了本来容貌的孙坚,看了项飞英一眼,大胜道:“大帅,依末将入燕北后所见,沙人虽人多势众,但论战斗力,远不及北蛮铁骑,末将愿领偏师,夜袭沙人大营,待营破,大帅再引重兵击之,定可一战定胜负!” 项飞英新附,张楚无论对他的作战计划有多不满意,都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寒了他的心。 但对孙坚这种没脑子还自觉勇猛的夯货,张楚就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了,就淡淡的回了两个字儿:“再议!” 孙坚讪讪的笑着揖手行礼,不敢再多言。 “大帅……” 一名又一名营将、卫将轮番开口,各抒己见。 这是定疆军成军之后,第一次作战会议。 无论是原红花部的老人,还是原镇北军的中上层将校,谁还不想在张楚面前露一下脸呢? 两帮人马隐隐的还有些较劲的意味。 原红花部的老人,仗着自己跟随张楚多年,深知张楚的脾性,各种建立在自家弟兄武力上“奇谋妙计”频出。 原镇北军的中上层将校们,则仗着自己领军多年,深知兵事,也是各种正奇相合、虚实相应的破敌之策频出。 张楚居中,自然将两帮人马的暗中较劲都看在眼中。 他也不说破,任他们较劲。 也不管什么新人旧部。 什么一碗水端平。 该敲打就敲打。 该勉励就勉励。 他觉得。 这既是一个他们之间相互熟悉的过程。 也是他熟悉他们的一个过程。 同时还是他熟悉这片战场的过程。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或许就有什么他想不到的盲点或妙计出现呢? …… 一个时辰之后。 众将鱼贯退出帅帐。 只余下白翻云还在留在帅帐之中。 张楚疲惫的扔下手头的马鞭,笑道:“五哥,做将军的滋味如何?” 白翻云“嘿嘿嘿”的笑道:“过瘾!” 张楚点头:“你先熟悉熟悉,等这一阵打完了,我就把各家凑的那三万人,调给你指挥,让你过够将军瘾!” “得了吧!” 白翻云却是摆手道:“你要说给我个三五千人,我还肯接着,即使出了毛病,我也还兜得住,几万人就算了,就方才他们说的那些弯弯绕,我听着都脑仁疼,以前总说我们江湖中人人心鬼蜮,今儿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带兵打仗的,心思才真叫复杂,那一个个套儿下得那叫一个利落,要搁我和他们作战,一天死上十回都还有富余!” 玩战术心都脏! 张楚哈哈大笑道:“以五哥你的实力,哪用得着想这么多,任他千军万马,一叉捅翻便是!” 白翻云也哈哈大笑道:“还是你懂你五哥!” 顿了顿,他又问道:“方才你那些部下的计策,我也听了,我觉得还是有几个不错的,就算干不赢,怎么着也能保个本,你怎么一条都不采纳?” 张楚闻言,苦笑着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有他们的计划,都还不错,好好完善一下,只要实施得当,不出什么岔子,赢面很大……只是这些家伙,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按照他们那个打法儿,就算能胜,也定然是惨胜,咱们这十万人,最终能活下来两三万都算是沙人没种!”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是我北平盟对外的第一战,我不单要胜!还要胜得漂亮,胜得干净利落!” “干净利落”四个字,掷地有声! 若是方才那些将领还在帐中,定会齐声为他喝彩。 白翻云却不惯着他,皱眉道:“老二,你是不是太多虑了,干仗哪有不死人的?” 张楚:“我知道打仗肯定是会死人的,但我们这些做大的的责任,可不就是让下边人少死点人?” 白翻云想了想,点头道:“这样的话,我大兄好像也跟我说过,不过我通常是不管这些的,大家都是拿命出来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打赢了,有我的,当然也有他们的,打输了,命没了,那也是谁都怨不着谁!” 张楚笑了笑:“个人有个人的处世之道,五哥你的处世之道,只适合你,不适合我。” 白翻云想了想,点头道:“可能你才是对的!” 张楚:“为什么这么说?” 白翻云不屑的“呵”了一声:“要是我是对,为什么没有这么多人跟着我?” 我,白翻云,明白人儿! 顿了顿,白翻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说道:“好了,你自己一人儿琢磨吧,我喝酒去了,想好该怎么打了,再告诉我!” 张楚连忙说道:“五哥,军中禁酒……” 白翻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就你这儿,既无酒也无肉还没窑姐儿,你就是请我喝酒我也不喝,我回威海去喝,放心吧,天黑之前保准回来……顺道看看粮食到哪儿了!” 张楚眉开眼笑,起身相送:“这可太麻烦五哥了!” 白翻云:“呵呵……你敢笑得再灿烂点吗?” 张楚送白翻云出帅帐,目送他化作一道湛蓝色遁光消失在东方天际后,才转身回到帅帐。 可看到帅帐中心的沙盘,他又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要赢得漂亮。 还要赢得干净利落。 谈何容易啊! 他脑仁隐隐作痛的举步迈进帅帐之中,围绕着沙盘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他亲自下场,以飞天之力破沙人二十万大军。 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飞天不下战场的潜规则。 百年内,唯有霍青昔年在太白府外破过一次。 霍青为什么没有被金狼王庭报复,张楚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霍家人太少,相比报复霍青,金狼王庭更害怕激怒一个无牵无挂、不择手段的一品大宗师。 又或许是因为,这本身就在霍青和金狼王庭的交易之内…… 反正张楚不愿拿太平关做赌注,去赌姬启有没有掀桌的勇气。 退一万步。 就算真要梭哈,也应该等到桌面上的筹码足够多的时候再梭! 九州逐鹿之战这才刚刚开始。 现在就坏规矩。 以后的路只能越来越难走。 张楚重新拿起了令旗,不断对着沙盘比比划划,大致估算各项参数。 驰道与马道之间的距离。 各处预定战场之间的距离…… 一个又一个作战计划,在他的心头浮现。 诸如官渡之战、水淹七军、潘阳湖之战等等经典战例,也像是灵光一样,时不时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但这些念头,总是很快就在一项项参数面前败下阵来。 “支援距离太长,PASS!” “设伏空间不够,PSAA!” “容易被沙人中心开花,PASS……” 张楚的脑仁真的很疼…… 真的很想丢下手里的令旗,大喊一声:老子不干了,爱几把咋的就咋的! 但多年的苦难经历磨砺出来的坚韧,至始至终支持着他,按捺住心头的烦躁习俗,继续思考。 他告诉自己,只要自己的作战计划,能多活一个弟兄,都是赚到了…… 直到,帐外的卫士,捧着油灯进来。 张楚才发现,天要黑了。 他疲惫的扔下令旗,坐到帅帐上方,扶额休憩。 卫士见张楚脸上的疲惫之色,很贴心的将油灯放在沙盘边缘,方便自家大帅坐在椅子上观看。 张楚定定的望着沙盘,目光渐渐失去焦距。 油灯的火光与沙盘上代表山林的绿植,渐渐融合。 不知过了多久。 张楚突然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来,“噔噔噔”的冲出帅帐,一把攥住守卫帅帐的甲士,问道:“多久没下雨了?” 年轻的甲士,被突如其来的大手给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