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
东胜州巨鲸帮发出的第一批海产,经由燕北大运河运抵太白府,张楚亲率五百红花部精锐前往太白府交割。
整整十艘悬挂巨鲸帮和北平盟两大势力旗帜的五百料大船,缓缓驶入太白府外的运河码头,浓郁的海腥味儿,随风飘满整个太白府。
并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甚至令人作呕。
但在这个时节,却没人嫌弃这股臭鱼烂虾的味道。
反到有大批太白府百姓,闻着味道追到了码头。
一双双冒着绿光的双眼。
成片成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若非有五百披坚执锐的红花部精锐在码头维持秩序,这些海产只怕就不用卸货了……
一袭磊落青衫,头戴玉冠的张楚,负着手立在五百红花部精锐的最前方。
新任北饮郡郡守沈牧之,穿着朱红官府,躬着腰,满脸堆笑的立在张楚身侧说着一些不值钱的吉利话儿。
听闻北平盟与东胜州巨鲸帮联手弄了一批海产过来,他立刻就屁颠屁颠的带着一千府军过来“维持秩序”。
结果还未到码头,就听闻张楚亲临,吓得浑身一哆嗦。
酝酿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气独自一人儿前来拜见张楚。
他是个明白人。
知道自个儿在那些平头老百姓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大官儿。
但在这位爷面前,他也就是个看家护院的小角色。
这位爷要是冲他皱了一皱眉头。
他别说头顶上的乌纱帽,连能不能活着走出玄北州,都是未知数!
当最后一艘五百料大船稳稳当当的靠岸后,张楚终于开口道:“这些海产,沈大人就别惦记了,我北平盟自有售卖渠道,将其平价卖到各地百姓手上。”
沈牧之当然没有跟张楚讲价还钱的勇气,只是强笑道:“贵盟耗尽心力、花费重金买来的粮食,下官自是不敢有染指之心,只是可否请求张盟主,看在乡里乡亲的情分上,多紧着咱北饮郡的乡亲们一些……”
张楚不知沈牧之此言,是出于爱民如子之心,还是为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着想。
但面对沈牧之这个请求,张楚却是不大好拒绝,想了好一会儿,才叹声道:“若依沈大人之言,这些海产,张某应该都运到武定郡才是……”
沈牧之闻言,陡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爷虽然在北饮郡立旗。
但论籍贯,这位爷可是实打实的武定郡人氏,手底下的儿郎也多是武定郡人氏。
真论乡情,这位可不得先紧着武定郡?
武定郡虽然去岁才从北蛮人手中夺回来,但已经有大批遗民回归重建家园。
故土难离,故土难离。
四五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那些祖祖辈辈都在武定郡生老病死的遗民,打消落叶归根的念头。
沈牧之当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尴尬的笑道:“嗨,武定北饮不分家嘛,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张楚风轻云淡的笑道:“沈大人不用多少了,张某会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不会刻意优待咱北饮郡的乡亲,也不会苛待了咱们北饮郡的相亲。”
沈牧之唯唯应诺:“张盟主做事,下官自是一百个信服的……”
二人说话间,一条身穿海蓝色劲装,背负九环大刀的彪汉,已经从为首的大船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张楚身前,毕恭毕敬的抱拳行礼,大声道:“小的巨鲸帮罗六儿,拜见张盟主,先期五十四万斤海产已运抵太白府,请张盟主验收!”
张楚拍了拍来人的肩头,温和的说:“幸苦了,卸货吧!”
“喏!”
蓝衣大汉扭头,挥着手大喝道:“放跳板!”
“放跳板!”
一声声大喝当中
一快快跳板从大船上放下,早已等候在码头内的众多下力汉一拥而上。
张楚瞧着众多下力汉扛下来的众多麻袋,心头说不出的喜悦。
对于从东胜州弄来的海产,北平盟早已有计划。
运抵太白府的每一批海产,都会先择优往太平关运去一小部分,给太平关的老百姓们加菜。
其余部分,就地划拨给各郡分舵。
再由各分舵划拨给各县香堂。
由路途远近,依次定价两钱一斤、三钱一斤,进行限量售卖。
如此一来,刨去这些海产的成本,北平盟多少还能有的赚。
当然,张楚不肯交由官府分发,并不是为了赚钱。
也不是他想利用这些海产,赚什么好名声,聚什么人心。
他只是不想这些他拉着老脸从东胜州弄来的海产,在官府手里倒来倒去,最后却出现在了各地的黑市上,并配上一个老百姓连味儿都闻不起的价格……
什么?
北平盟这么富,为什么还要钱?
北平盟是开善堂的么?
就算北平盟是开善堂的。
这些海产都长着脚么?
能自己从太白府跑到各郡各县各乡镇老百姓的碗里,变成香喷喷的食物?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张楚是懂的。
他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情,做些好事。
但他绝不做烂好人。
更不会逼着自己手底下的弟兄,去做烂好人。
而且两钱一斤、三钱一斤的价格,虽然不便宜。
但相比如今玄北州各地已经上窜到四五十钱一斤,还有价无市的黑市粮价。
两三钱一斤的海产,已经是劈柴价儿。
但凡是肯卖把子力气的百姓,都能吃得起!
不止是从东胜州弄来的这些海产。
包括已经在运往玄北州路上的那些金钱帮粮秣。
也都将以这个方式进行处理。
“嘭。”
一个贪心的青年下力汉,扛了三大麻袋海产,一时腿软,栽倒在地,三包海产砸在地上,银花花的杂鱼干洒了一地。
在码头上监工的工头见状,吓得面色如土,连忙冲过去,扬起鞭子就要抽:“你他娘的是干什么吃的……”
“算了吧。”
一只大手抓住了他鞭子。
工头回头一看,才发现是站在码头边上的那名穿青色衣袍的贵人,连忙撒了鞭子,唯唯是喏的连连作揖道:“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丁二郎这一次吧,他不是有意腌臜粮食,他只是好些天没吃饱饭了,腿有点软……”
玄北州内不知道张楚的人很少,但认得他的人,却是不多。
即便太白府内的百姓曾经远远的望见过他一两次,但隔着那么远,又只见过一两次,又哪能记得住。
张楚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不用紧张。”
他扔了手里的鞭子,缓步上去扶起那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轻下力汉,温言道:“小心些,慢点也无所谓。”
年轻下力汉涨红了脸,心头有无限感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种贵人对他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
张楚扶起年轻下力汉,看了看地上银花花的杂鱼干,弯腰抓起一把,给了年轻下力汉一只,再给跟在他身后的大刘和沈牧之一人一只:“尝尝。”
大刘闻言,想也不想的就将杂鱼干扔进嘴里,大口咀嚼。
沈牧之却是看着眼前这一条不过寸许长,散发着浓烈海腥味儿的杂鱼干,心有疑虑,但见张楚和大刘都吃了一条,也只能将杂鱼干喂进嘴里慢慢咀嚼,脸色跟苦瓜一样。
杂鱼干一入口。
一共浓烈的鱼腥味儿就直冲鼻腔,刺激得张楚差一点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嗯,东西是好东西,只可惜处理不当,鱼腥味儿太重。
也是,东胜州那边的老百姓,都拿这些东西喂猪,怎么可能会花心思好好处理。
张楚强忍着恶心,使劲儿把嘴里的杂鱼干儿咽了下去,苦笑道:“是不怎么好吃。”
沈牧之点头:“但能活人。”
“是啊,能活人!”
张楚的脸色很苦,心里却很甜。
比蜂蜜还甜。
“总会好起来的……”
他对自己说道。
杀人并不能带给人快乐。
但帮助人能……
然而他并没有快乐多久,就见红云快步走来。
从她因为走得太快而飘舞的衣摆中,张楚知道,出事儿了……
果不其然,红云快步走到他面前,不顾身边还有沈牧之这个外人在,直接附在他耳边急声道:“爷,家里传来急报,朝廷召镇北王进京,任太尉之职,圣旨已到西凉州,最迟明日就将进入北饮郡境内!”
张楚心头巨震。
召镇北王进京?
任他为太尉?
朝廷这不是要逼镇北王造反吗?
逼反镇北王对朝廷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是燕西北饥荒快要爆发了,朝廷想要敢在饥荒彻底爆发之前,先解除了镇北王这颗定时炸弹?
但镇北王他妈的是一品啊!
就算是没有天灾。
只他一人,也是泼天大的**啊!
一时之间。
张楚脑子嗡嗡的,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只恨不得杀到京城,一把揪住那个顶着万民之主的头衔,却不干人事儿的皇帝老儿,狠狠给他两个大嘴巴子!
玄北州的百姓们,都活得这么苦、这么难了!
你们怎么就抬起你们高贵的手,放他们一马?
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丝希望。
你们就要剥夺吗?
非要逼死所有人。
你们才开心吗?
你们才安心吗?
我去你妈的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