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宋这个国家的话,那一定是‘不可思议’这个词。东方大陆上的这个国家,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盛最富裕的国家。既便罗马帝国的全盛时期,亦不曾有它那么多的人民,既便是伟大的君士坦丁堡,也只能堪比汴京的一半繁荣。它有一百万的常备陆军,还有上千艘可以进行数千海哩远航的战船。他们的陆军装备着精良的铠甲,射程让人叹为观止的弩弓,还有神秘莫测的火药武器。他们训练有素,待遇优良,一个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都可以在这个生活昂贵的国家养活一个四口之家。这些能征善战的士兵们,喜欢在身上刺着刺青,或许是奇怪的汉字,或许是凶猛的野兽,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勇武。他们的战船仿佛拥有魔法,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依靠一个小小的磁针,就永远都可以准确的找到自己的方向。他们也同样装备有可以远程攻击的火器。我曾经亲眼目睹一场追逐海盗的海战,宋国的战船,仅仅依靠远程打击,便击沉了凶悍的海盗船。
为了不让读者产生误会,认为这个国家仅仅只是马尔斯的四马战车,我要特别指出,这一切,在他们所创造的璀璨的文明面前,都将显得黯然失色。对于宋国的伟大文明,我会在其后的卷章里,用极大的篇幅来介绍。本卷要讲叙的,仅限于我所亲眼目睹的几场战争。
……
1080年的宋历5月7日,一个消息传到宋国西北部边境的延州,在它西面的环庆集团军,联合宋国西部最强大的属国‘夏国’的一个忠于夏王的军阀,在数日之前,开始了对夏国叛党的战争。按着宋人的奇特习俗,这种代表正义的战争被称为‘讨’,所以这场战争后来也被人们称为‘熙宁西讨’。西讨军的元帅石越(他同时也是宋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还有另一类似教名的名字叫‘石子明’),命令以延州为中心的延绥集团军在东线向忠于叛党的梁永能将军统率的‘平夏军’发起进攻。
5月7日那天,是一个阴沉沉的夏日,延州的大街小巷随着石元帅的命令而活跃起来。街上到处都是穿着红色军服的禁军士兵。在此之前,为了保证粮食的供应,陕西路已经下达禁止用粮食用酿酒的命令,而据传帝国各个地方政府,都缩紧了以粮食酿酒的许可证颁放,酒馆供应的酒,大都是从帝国南方一个叫‘湖广四路’的地方由商贩运来的甘蔗酒——以罗马人的感觉而言,或者甘蔗酒更加美妙。可惜的是,每个酒馆都有固定的配额,因为长途的运输,加上供不应求,导致价格昂贵,每盎司的价格几乎是汴京同样酒价的两倍,甚至三倍,并且还被勒令不得卖给军士。(但一些不属于精锐的野战军系统的‘厢军’,经常会偷偷违背这项军令。)值得庆幸的是,我住宿的客栈掌柜,因为预料到战争的即将到来,而通过贿赂购买到许可证,事先储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烧酒。尽管他的酒价也比战前提高了一倍,但是依然远远要比外地运来的甘蔗酒便宜。因此,客栈中便聚集了大量的客人,绝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商旅——虽然陕西颁布了戒严令,道路上到处都是关卡检查行人,但这一切都比不过‘熙宁通宝’的诱惑力。来自帝国各地的客人们在客栈的饭厅中,谈论着有关这场战争的一切。
根据5月7日那天的传闻,帝国在这场战争中,投入的总兵力达到三十万,加上后勤补给人员,达到一百万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个数字也许并不准确,在伟大的罗马帝国,既便在戴克里先皇帝的时期,常规军的数量也不过四十三万多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历史上有在一次战役中动用三十万规模军队的记录。而根据商贾们的传说,帝国的藩属国夏国,既便在军事上屡次受到挫折,又有一个重要军阀投向帝国,但叛军能战斗的军队,也不少于三十万,更有人相信是五十万。但根据我在整个战争中,以后战后的观察,叛军的数量很可能是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但这个数量,也远远超过汉尼拔的军队。对于宋帝国而言,更为困难的是,叛军是在自己的据点作战,他们是本地的土著,可以依托渺无人烟的沙漠,还拥有着高度机动力的骑兵——既使他们的步兵,往往也拥有坐骑。相比叛军而言,帝国虽然也有强大的骑兵,但是占总体数量绝大多数的是步兵。他们有着漫长的,需要跨越崇山峻岭与沙漠的补给线,却没有足够的牲畜来进行运输。大部分时候,帝国只能依靠征集大量的人力,推着一种一个轮子的小车,将物资运往前线。我在延州的时间,见得最多的,便是这种独轮车。它集中体现了宋帝国出色的后勤补给系统的精华部分。
当天,当我与我的一个同伴——他有着高贵的血统,他的祖先曾经是宋帝国的前身周帝国的皇帝,直至现在,他的一部分堂兄弟,依然被帝国皇室尊为‘国宾’——私下里谈论时,我们都相信,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是帝国如何有效地将军粮、军衣与箭矢送到前线。要知道,宋国与夏国的边境地区,是连绵不尽崎岖难行的山路,而当走完这些山路后,很快又会面临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历史上任何一位罗马皇帝,都不曾遇到过如此困难的地形。
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战争。
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部分宋朝的商人,对胜利都充满信心。不过他们这种信心往往是建立在东方神秘主义的信仰之上的。与其说他们是相信帝国与帝国的军队,还不如说他们是相信石元帅。在这个受到印度佛教影响的国度,大部分的宋人相信,石元帅极可能是天上的某个星宿转世,以率领他们来取得胜利的。以泰西地区的人看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信仰。
然而,战争开始的阶段,似乎证实了人们的这种神秘主义信仰。十天后,从前线传来消息,延绥行营的前锋部队,轻易的攻克了夏国的一座重要城池。素有威名的‘平夏兵’只进行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便败退了……“
——《阿卡尔多东方见闻录》卷三?西湖书社印行
银州城原西夏知州府,现在已成为云翼军第一营的中军大营。第一营都指挥使吴安国正皱眉盯着一幅标满密密麻麻记号的地图。
“大人!”副都指挥使康时杰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军头了,与吴安国这个因为战功卓著,又得到小隐君的赏识而青云直上的军中新贵也有数年袍泽之谊,可以说非常了解。他看到吴安国的目光所凝注的方向,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种帅的命令,是叫我们守好银州城,等待全军集结。”
“某知道。”吴充国淡淡的回了一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上的石州、横山、夏州三城。“康兄,你来看,银州西面,有石州城和横山城,还有长城,长城后面便是夏州。银州以北,是弥陀洞。我们打银州为何能轻易得手?是因绥德之战后我军攻占米脂要寨,已占形胜,梁永能知道他是断然守不住城垣卑小的银州城的,故此他撤走了银州城的丁壮,搬走了全部的粮食与军器,在所有的井里投了毒,只留下一些老弱残兵和妇孺守城。所以我们营一到,这城几乎便是不战而下。这根本不是我们打下来的,而是梁永能让给我们的。”
站在下首的一名营书记颇有几分难堪,以区区一个营不足两千人的马军,本来只是担任“前哨”而不是“前锋”的任务,便攻下了银州如此“名城”,这样的战绩,营书记当然有理由加以“润饰”一二的。毕竟,这是自战争开始以来,除不了仁多澣的韦州外,宋军占领的第一座西夏城池。
“确是如此。”康时杰早就暗中庆幸过自己的好运气了。
“但是他们撤得也极匆忙。”吴安国冷冷地说道,“可见梁永能虽然知道朝廷必兴义师,却没料到此次朝廷兴兵数十万,竟然速度如此之快。”
康时杰听到这句对大宋朝廷过去的作风颇有不敬的话,只得讷讷。但的确,以往的朝廷,休说出动数十万禁军,便是在陕西调个十来万军队,也定要拖拖拉拉,等到西夏人做好准备后,这边厢却还没有停当。
吴安国抿着嘴,凝视地图半晌,忽然,猛地一拳砸向弥陀洞所在的位置,将康时杰与营中幕僚吓了一跳。却见吴安国侧过头望着康时杰,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梁永能不敢守银州,他敢守弥陀洞?!”
“可是弥陀洞靠近河东路边界……”一个行军参军壮着胆子说道。
吴安国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河东军前锋是何人?”
“是致果校尉折可适。”
“是他呀。”吴安国将犀利的目光从那个参军身上移回到地图上,“打下个银州城,却没有半点收成,一座空城有甚好夸耀的!只好到弥陀洞去找找梁永能的晦气。河东军远道而来,必定鞍马疲惫,打下弥陀洞,正好顺便给友军找个地方休整!”
康时杰摇摇头,苦笑着压低声音说道:“一个监军使与一个监军都虞侯还在城中哩。”
吴安国不屑地一笑,冷冷问道:“康兄还记得本部的任务么?”
“本营为全军前哨,专责搜索大军前方八十里至一百五十里以内之地界,将一切与军情有关之内容回报中军。”
“这便是了。”吴安国悠悠说道:“某不过是率军去刺探弥陀洞的敌情罢了。康兄,你留两指挥人马,领着那两个指挥的厢军继续在城中打井,审问俘虏,防着那些夏狗作乱——这里是平夏党项的老巢,李家起家的根本,几百年经营,可不比横山。某带三个指挥出去打点猎,去去就来。”
银州城内。
“夏大人,这上面写着何字?”延绥行营监军使辛梁还是首次来陕西边境办差,踩在银州城的断垣残瓦上,他的心情显得非常愉悦,指着捡到一块刻着西夏文字的铜牌,向延绥行营监军都虞侯夏时良问道。
监军都虞侯夏大人对这位监军使辛大人的怨恨与讨厌,甚至较之绥德行营总管“小隐君”种古还要深——不,这种表达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对于因为战功卓著而提升为行营总管的种古来说,无论是卫尉寺系统的监军都虞侯监军,还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内侍监军,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总之,肯定有一个人监军就是了。宋军统帅石越早就有言在先,各行营的监军使与监军都虞侯可以与闻军机、参议军事,若有异议可以到帅司甚至是皇上那里打官司,但临阵决断之权在行营总管。能够摊上这么一位明事理、又有担当的主帅,对于种古这样的将领来说,不能说不是一种幸运。所以,对于目前表现尚还可以容忍的监军使大人,小隐君是没什么怨恨的,最多有一种对阉人与生俱来的讨厌罢了。但是,夏时良却有充分的理由去怨恨辛梁——原本他才是延绥行营军法系统的老大!他才是延绥五万两千多精锐禁军的最高军法官,可以与小隐君分庭抗礼的人物!但当辛梁到来之后,一切都发生戏剧性的改变。一个阉竖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反倒成为了这个内侍的跟班,要向这个什么也不懂的白痴,耐着性子解释一些烦人的常识性问题。
“若是章大人还在卫尉寺,必会据理力争……”夏时良无意义的想道,一面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道:“此乃‘敕燃马焚’四个字。”夏时良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那铜牌是什么东西,上面应当有什么字。
“敕燃马焚?”辛梁惊讶的重复了一遍,举着铜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笑道:“此是何意?”
“便是‘敕令驿马昼夜急驰’之意,此牌乃是夏国传递诏令、军情之符牌。”夏时良耐着性子解释,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白痴”。
辛梁仿佛完全不知道夏时良的不快,亦并不为自己的不知为耻,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如此!夏大人果然是博学多闻。”
“不敢。末将不过是在边关多呆了一阵。”夏时良终归没有忍住,带着讥讽的回道。但说一出口,便一阵后悔——这些内侍可不是好惹的,他们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但辛梁却似没有注意,依然充满好奇心的观察着银州城,耐心地询问着一切不懂的事情。夏时良依旧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一回答着他的问题。二人浑然没有注意到,一支约千人的骑兵,已经离城而去了。
弥陀洞与银州是西夏神勇军(即左厢神勇军司)两座最主要的城池,但讽刺的是,在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这两座城池在后世都从地图上消失了。赫赫有名的银州故城的遗迹没有人知道究竟在何处,有人更是将银州与米脂混为一谈;而弥陀洞的战略位置后来迅速被仅仅在它北方几十里,此时尚默默无名的榆林取代,也消失在地图上。事实上,这两座城池,在这个时空的命运,同样也并不乐观。
吴安国率着这一千骑兵行走在陕北峻峭的山路上。这个地区根本不适合骑兵作战,这也许是梁永能不愿意坚守的另一个原因。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宋军精锐,失去了横山部落优秀的山地步兵后,梁永能的平夏兵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在长城以南与宋军对抗的资格。从这一点上来说,吴安国倒是很欣赏梁永能的果断。
坚辟清野,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与宋军作战,以充分发挥自己一方的优势。“或许要推进到夏州城下,才会有真正的战争。”吴安国暗暗想道,“既便是自绥德至夏州城,粮道便有四百余里!长城以南,是难行的山路;过了长城,便是近二百里一望无际的平原,根本无法防备夏军骑兵的攻击……所以,最重要的是打乱梁永能坚壁清野的部署。休说夺得夏贼之储粮,只要不让他撤走百姓,大军可以征粮征夫,亦可稍稍缓颊。”
吴安国对种古的持重并不赞同,若是他做绥德行营总管,一定会着趁着梁永能还没有从容布置停当之时,派遣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长城以南地区,然后聚结重兵,直扑夏州城。此计奏效,则既便军粮还需要从后方运送,但是前方修葺道路、修筑城寨,就可以直接征用当地之民——这不仅可以省下一大批役夫,还可以省下这些役夫的口粮与运输之费用。只要当地百姓家中还有余粮,就不要指望宋军还会发给他们口粮。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上到一个山岭的时候,随行的一个行军参军指着远处大叫起来。
吴安国连忙快走几步,找了个高处,向着那参军指的方向眺望起来。
火光!
漫天的大火!
“那是何处?”吴安国的心猛地一沉,急忙向主管情报的行军参军问道。
“好象是弥陀洞方向……”
吴安国的脸沉了下去。
“晚了一步!梁永能这狗东西,真够狠的!这次干脆连城寨也一起烧了。”一个指挥使显然已经觉察到发生的事情了。
吴安国黑着脸望着被大火映红的天空,半晌,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撤!”
榆林。
数千人男女老幼沉默地回望着弥陀洞的天空。
忽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猛地扑倒在地上,捧着一把泥土塞入嘴中,号啕大哭起来。一个穿着西夏官服的老人走到他跟前,悲怆却又威严地望着他,“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们还会回来的!”许多声音应和着,渐渐地,传遍了部落每个人的耳朵。
汉子停止了哭泣,却怀疑地望着老人,望着他身上的西夏官服。
老人默默地回视着汉子,平静却笃定地说道:“无论是谁来统治这里,我们必会回来!”
“我们必会回来?”
“是,我们必会回来!”老人高举着双手,悲怆地喊着,仿佛是在宣布着一个神圣的誓约。
在东路的平夏地区,梁永能用弥陀洞的一把大火,向宋军与平夏地区的诸部落宣布他坚壁清野的决心。而在战线的中路,战争开始后,宋军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通往西夏统治中心兴庆府与灵州的诸条道路中,有两条路线是最近的。一条是由环庆路出发,跨越高山,进入清远军与韦州,然后经由澣海,沿着灵州川直取灵州。这是一条几近于直线的道路,但一路之上,有崎岖难行的高山与号称“七百里澣海”的荒漠(注一)。另一条,则是由平夏城方向出发,出葫芦川而取灵州。虽然一路上也有险要之关隘,但相对而言,这是比较好走的一条道路。
这东西两条道路,便构成了宋军中路的两条主要进攻路线。
宋军在一带,也集结了重兵。除了原环庆行营的龙卫军与振武军第四军外,还有秦凤行营的威远军、振武军第一军,从长安调来了神锐军第五军,再加上来自殿前司的骁骑军、宣武军第一军与第二军、铁林军,禁军马步军总兵力达到了十一万五千八百人,其中有三支纯骑兵军!参战的部队还远不止于此。大名鼎鼎的环州义勇,数以千计的沿边弓箭手与教阅厢军,归属宋朝蕃部的蕃军,若干神卫营,再加上仁多澣的数万精兵,正对着灵州方向,实际上聚集了十余万人马。除此以外,还有总数高达十八万的不教阅厢军及役夫。
所有这些军队,由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直接指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用重拳捣毁灵州,兴庆府就几乎再无屏障。向着西夏最要害部位击出的这一拳,一定要又狠又准。这是石越与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确定的战略思想。
但战争尚未真正开始,宋军便出现了争议。
西讨行营都总管司向枢府递交的作战计划,是兵分两路,主力从韦州出发进次灵州,步步为营,严守粮道,是为右路。而遣秦凤行营总管种谊与副总管兼威远军都指挥使刘昌祚率领一支偏师出葫芦川,急取灵州,是为左路。根据都总管司的推演,灵州是必守之城,梁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澣会降宋,那么宋军肯定会越过横山而出韦州,因此他必然会将主力集结在灵州道。因此宋军很难由灵州道而取得速胜。出葫芦川的偏师可以取得一定程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如果偏师能顺利推进到鸣沙河,直接威胁到灵州城,那么灵州道当面之敌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也难以持久。宋军就可以取得迫敌决战于灵州城下的目的。
但这个计划还在讨论之时,便遭到了以环庆行营总管种谔与殿前司诸军都指挥使为首的一批求战心切的将领的反对,这些将领认为这个作战计划过于保守。
于是,顺理成章的,这个计划上报后,以同样的理由被枢密会议否决了。
枢府认为这个计划过于保守,宋夏实力今非昔比,且自古客军不利持久,要求大军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中路军应当两路齐出并进,“西贼在何处拦截,便自何处击破之。”一个月内,大军必须抵达灵州城下。
而巧合的是,一月可下灵州,正好是种谔将军的豪言壮语,也是殿前司诸军将军们的乐观估计。
枢府的命令是无法违抗的,特别是这份命令还得到了一大批将军的支持时。毕竟,甚至连西军中的许多将领,私下里都相信,一个月后灵州城没有道理不划入大宋的版图。乐观的情绪弥漫于整个宋军。
澣海。灵州川中游东岸二十里。
猛烈的狂风已经刮了整整两天。这种大风,带着怪啸一般的咆哮,卷着飞砂,遮天盖地地吹来,仿佛要横扫天地间的一切。前日扎营之时,第三指挥的几个士兵没压好石头,一阵风来,打了几寸长木钉的帐蓬竟被吹了个没影没踪,那几个倒霉的家伙也被他们指挥使罚了十军棍。就这样,还是因为有一个小土丘挡住风势。否则他们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扎营了。
“这该死的鬼地方!”宣武军第二军一营第四指挥副指挥使马同寿掀开帐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他是讲武学堂第五期的学员,在应天府出生长大,在开封府服役,中间虽然轮戍去过河北,但却从来没有到过陕西,更是从未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沙。
“这风要一直这么刮下去,这仗还要打么?”承勾朱存宝躺在帐蓬内发着牢骚。“昨你去了潘大人那里,向导说甚?”
“他说一般刮不了多久,慢则三四天就停。”马同寿说道。
“三四天?!”朱存宝跳了起来。
马同寿苦笑着望着他。朱存宝呆了半晌,问道:“就是说还要多喝三四天那条河里的水?”
“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宝哭丧着脸,道:“早知如此,拼着被斩了,也要偷偷带几壶酒。”
“我却只盼着早点碰上西贼——打一次胜仗,犒军的时候总有点酒喝。”
“哎!”朱存宝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却立即哑然失笑,这种鬼天气,怎么可能还有旁人偷听?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却老觉得我们象冤大头……”
“怎么说?”马同寿愕然。
“打仗前锋功劳总是最大的,可你看,这么多军队,凭啥我们宣二军就能争到前锋?莫说西军,殿前司这么多军,我们宣二军因为有个宣一军压着,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凭啥这次让我们捡着?还有,三营的营将精得象只猴子,听说是老西军出身的,平时有甚好处从来不放过,凭啥这次让着我们潘大人打头阵?”
“你别乱嚼舌头。”马同寿吓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乱军心可是杀头的罪。”
“我哪敢到处乱说?”朱存宝苦笑了一声。
马同寿默然一阵,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过仗,你怕什么?”
“我啥时候怕过?”朱存宝抓起水壶想喝口水,拿到手里,却想起这水苦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放下,道:“潘大人是员猛将不假,在熙河打过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点心机。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后,但凡有点机心,怎么会落到宣二军来?”
“呸!你娘的真会胡说八道。”马同寿骂道:“管他娘的甚机心,这次正是我们一营扬名立万的时候。上边说了,灭了这龟孙子西夏,朝廷赏赐是绥德的两倍。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我家老二娶个浑家了。我倒要看看哪个西夏狗崽子敢来招惹我们一营?”
“是,你本事!”朱存宝“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这当儿,忽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道:“风停了!风停了!”
听到这喊声,马同寿方怔了一下,却见朱存宝象个弹簧似的弹了起来,似兔子般窜了出去。马同寿连忙掀开帘子钻了出去——果然,刚才还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风,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外面一片阳光明媚,宋军士兵纷纷钻出帐蓬,痛快的呼吸着阳光下的空气。还有人高兴地唱起曲子词来。
但这种快乐的气氛没有持续超过一刻钟的时间。马同寿远远望见他们的潘大人面色一变,便听到他大吼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呜呜”地号角声响了起来。
从未打过仗的马同寿还没有反映过来,便见朱存宝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快,拿兵器!”
“怎么回事?”长年的军事训练让马同寿下意识地向帐蓬跑去,一面却还有点莫名其妙。
朱存宝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贼!”
马同寿扭过头望去,只见不仅仅是北面,东面与西面,都扬起了高高的黄尘。军营里面到处都是人在奔跑,总算平时的训练没有白费,虽然略显得有点混乱,但士兵们此时还知道应当做什么,知道拿到武器后应当往哪里去。他心里一阵紧张,又觉得有点兴奋,迅速地钻进帐中取了头盔与盾牌、兵器,按着平时演习的要求,向自己的队列跑去。
外面此时只听到军官们此起彼伏的高声吼叫:“列方阵!”
“列方阵!”
“执盾兵在前!”
“执盾兵在前!”
“神臂弓第二!”
“神臂弓第二!”
“弩手第三!”
“弩手第三!”
“刀手中心!”
“拒马!布拒马!”
士兵们略显紧张地奔跑着,忙碌着。此时马同寿已经可以隐隐地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甚至还能听到一些西夏人的号角之声了。马同寿提着盾牌,找到方阵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顺便扫视左右,已有六成的执盾手已经备位,其余的人正在陆续赶来,马同寿满意的点点头,一面也大声喊着:“执盾手!第一排!”招呼着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营执盾手中军阶最高的武官。
终于,最后一位执盾手合拢了他的位置。
士兵们全部到位。马同寿忙里偷闲,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宝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队列中。
便听到方阵中心传来营都指挥使潘大人狮吼一般的声音:“一营,给爷爷杀直娘贼的!”
“杀!”
“杀!”
三千战士的声音,震破了西北的天空。马同寿也跟着大家一同张开嗓子高声吼着,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滚烫,什么紧张,什么害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耳边,只听到这压倒一切的声音:“杀!”
“杀!”
野利朵猛地勒住骆驼,停了下来。后面的大军见到主将突然停住,连忙也一起勒停。
“撤军!”野利朵冷冷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他们的主将。宋军就在前面,已经被他们三面合围。他们有两万之众,而前面的宋军最多不过数千人。为了歼灭这支宋军,他们在风沙后面整整潜伏了三天!
这时候却要撤军?!
“撤军!”野利朵重复了一遍。
“大王!”一个大首领忍不住上前问道:“为何这时候突然要撤军?吃掉这只宋军绝对没有问题。”
“没问题?”野利朵冷笑道:“风停至此刻才多久?宋军竟已结阵!这分明是支训练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战,此契丹称雄数百年之秘。且嵬名老将军已有处分,我军破坏通道,多设险阻,拖延战事。以兵分三部,一以当战,一以旁伏,一以俟汉兵营垒未定,伺隙突出。险阻之处,自有当战之兵。吾军只要扰得宋军不得安宁,出其不意之时,攻其不备之军便可。正面当敌之锋锐,乃是不智之举。本王却是不信,宋军过这七百里旱海,而竟能无一丝可趁之机。”
“大王圣明!”
“撤!”
“撤!”
钲声敲响,军旗北卷,只是一瞬之间,两万多夏军便消失在澣海的荒漠当中,便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注一:西夏的历史地理,一直是个难题。澣海或是旱海,名称反而无所谓。重要的是当地的地形与气候。作为小说,本文只能采信一种阿越认为较有说服力的说法:这个大约位于今天吴忠市以南,环县以北,苦水河流域的“七百里旱海”[这“七百里”不是指南北向的直线距离,从故清远军至灵州,不到三百宋里],在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时,因为降雨量的减少,形成了一片荒漠,无复唐代时的情形。而灵州川的水,是人类难以食用的苦水[环州之河水是苦水,亦有史料为证]。
注二:小说中历史已发生改变,宋军难以用张守约之故智突袭灵州,亦是当然之事,请诸君毋以为怪。历史上五路伐夏之时,韦州在西夏控制之中,西夏人没有料到高遵裕能轻易翻越横山天险,轻取韦州。他们认定宋军主力当从葫芦川出击,因此在沿途布下重兵。这样张守约才能献策裹十日之粮轻骑取灵州。又,小说中与历史上的五路伐夏,发生的时间并不相同。自环州到灵州之间的旱海,的确是荒漠甚至是沙漠无疑(李宪有奏折为证),但是灵州却是塞上江南的一部分。在灵州地区,有较发达的水利设施,还到处都是水田。在春夏两季,骑兵在灵州是无用武之地的。所以,史上五路伐夏的许多情况,不可能简单的“错误纠正”然后取得大胜。
此外,因为阿越没有运气在兰州大学读书,也没有去过宁夏,所以对于西夏历史地埋,要理清的东西实在比较多,也相当令人困扰。阿越只能尽量减少错误,但要完全杜绝错误,实在没有把握。若有错误之处,请识者不吝赐教。有时候稍微多耗一点时间,也希望大家能谅解。人各有志,每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追求是不同的。虽然事实上不可避免的要犯下许多错误,但是请诸君能理解我想让自己不犯错误的心情。
最后,918,一个不能忘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