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帝国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楼宝座,殿塔壮丽,钟磬悠扬。
一处清幽的庭院内,智缘与潘照临分据石案,手执黑白,正在十九路纹枰上厮杀得难解难分。智缘始终脸带微笑,潘照临则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二人各自气定神闲,落子如飞,绝不有丝毫迟疑,但他们身后侍立的小沙门与书僮,眼见着二人针锋相对,互杀大龙,眼见一招不慎,满盘皆负,已经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临双目翻开,含笑看了智缘一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智缘不自觉竟打了寒战,便见潘照临缓缓落下一子,笑道:“大师,承让了。”智缘移目再看棋盘,便见此子一下,潘照临那块一直被自己追杀的大龙已经与边角的一块黑子连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龙反陷入了黑棋包围围剿之中,眼见败局已定,智缘不由得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七日之前,他与潘照临下了二十一盘快棋,棋力可与翰林院的国手们一较高下的智缘,竟是连一盘也没赢过。这时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盘,又摇了摇头,向一旁的小沙门吩咐道:“去,将宝塔取来。”
小沙门迟疑了半晌,看看智缘,又看看潘照临,方才应了声:“是。”快步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双手小心的捧着一个用红绫盖着的木盘走了进来。
潘照临望着小沙门珍之重之地将木盘小心放到纹枰上,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盘中之物,然后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里亦不觉好笑。他指着那红绫,笑道:“这便是西夏阐善国师送给大师的白玉宝塔?”他口中西夏国的“阐善国师”,实是宋朝的间谍,原本法号“明空”,随秉常西迁后,秉常尊其为“国师”。实则这位明空大师,也极有可能成为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虽然唐与五代对于僧人都有“国师”的封号,但是有宋一朝,至当今皇帝赵顼在位为止,从未将此尊号加于任何僧人头上。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赵顼曾经封一名自日本西渡来宋的僧为“大师”,其死后,追封为“国师”,是为该时空历史上大宋第一位“国师”。
“便是此物。”智缘起身弯腰,缓缓掀开红绫,却见红绫下面,是一个两尺高的银盒,盒外镶满了各种宝石,单看这盒子,便已是珍贵非凡。智缘轻轻摸了摸银盒,双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动触动什么机括,银盒“啪”地一声打开来,露出其中的白玉宝塔。
一瞬间,潘照临注视着那盒中宝塔,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以通体和阗白玉雕成的七层玉塔,从塔身的一砖一瓦,至塔中的佛象雕饰,乃至塔角的风铃……每一处细节,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夺天工。凡玉塔雕饰颜色,用的都是各色宝石镶嵌,此时珠光流转,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真是宝塔!”到了这个时候,潘照临已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赞叹了。
“此白玉宝塔,原乃是高昌狮子王之物。乃是熙宁十六年伊州之战后,高昌回鹘为了向夏主乞和,用来贿赂阐善国师的。”智缘简单地介绍道。
原来,自西夏西迁后,西夏君主便开始了他们向宋辽称臣,借中国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虽然在宋朝这方面受到拒绝,但是却得到了辽国的册封。辽主担心唇亡齿寒,不仅归还了历代以来自西夏逃往辽国的难民、被辽国俘获的俘虏,并且还将一个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嫁给秉常,被秉常册立为王后。做为这位辽国公主的嫁妆,辽主向秉常赠送了一千名精锐的骑兵与两千名奴隶——而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松对河西经营巩固的原因之一。辽夏关系的好转,让西夏恢复元气的速度加快,熙宁十六年,秉常先是大举亲征,大破一盘散沙的黄头回纥,使一万余户回纥归于他的统治之下。然后,挟大败黄头回纥之余威,耶寅兄弟领兵西侵西州。面对百战之后的西夏骑兵,西州回鹘不堪一击。更何况,西夏军手里,还有辽国仿造的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等西州回鹘闻所未闻的火器。高昌狮子王的数万大军,在伊州与西夏军大战,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胜多,打得大败而归。而西州回鹘的另一个政权——龟兹回鹘政权,又被短视的黑汗国趁火打劫,无力救援高昌。结果,高昌狮子王只好向夏主称臣乞和。而经伊州之战,西夏不仅声威复振于西域,连汴京都为之震惊。
这些事实,潘照临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转眼地望着眼前这美焕美仑的艺术杰作,一面问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师手中?”
“这是阐善用来贿赂贫僧的。”智缘坦然说道。
“哦?”潘照临依然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但语气中却已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西州回鹘虽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国称臣,他们向国朝自称为‘西州外甥’,称呼皇上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图谋兼并高昌,恳请朝廷重新册封其为西夏国王,缓和两国关系,便是势在必行之举。况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当中,于义于礼,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许他派人回来洒扫祭奠。阐善派人来贿赂我,无非是希望我帮他们牵桥搭线,以便他们能够贿赂朝廷公卿。”
潘照临啧啧叹道:“搭个桥便出手如此大方,看来高昌回鹘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这次是发了笔大财。不过,这位阐善国师的立场,倒颇是耐人寻味……”
智缘微微一笑,道:“阐善虽在空门,他的心却是个儒士。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计无不从,言不无听,这般待他,只怕是个铁人也化了。况且,他虽然为夏主出谋画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机要实情,亦多赖于他。不过看他越来越小心,与职方馆联络,越发不肯留下半点把柄,亦可知阐善心中,实是在宋夏当中摇摆,我看他八成随时准备成为夏主的忠臣……”
“一个双面间谍?”智缘的话未说完,从院子外面传来石越的笑声。
智缘与潘照临连忙起身相迎,却见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缘合什一礼,道:“大师别来无恙。”
智缘连忙深施一礼,“学士别来无恙。”
却见石越径直走向那座白玉宝塔,端详了一会,赞道:“果然好宝物。”一面转头向智缘笑道:“其实阐善亦用不着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纵是职方馆再怎么样说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会视为离间之计。只怕职方馆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况且,朝廷亦不可能因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于死地。以他对夏主之影响,真得罪了他,岂不白白招来边患?就算朝廷现在不惧西夏人,但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搞得边疆不宁,总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智缘赞道,“可惜朝廷诸公,竟只想着除恶务尽、灭此朝食,生怕养虎成患。”
“数十年内,西夏能成什么患?数十年后,朝廷又何惧西夏为患?”石越笑道:“若是后人没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败光;若是后人有本事,如今的这点家底,亦足托付后世了。”
“学士高见。”智缘笑了笑,一面指着那白玉宝塔,笑道:“收了阐善如此重礼,贫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转告夏主,请其静待一年,事情必有转机。只是没料到贫僧最终白忙一场,下了二十一盘棋,连一盘都没赢过,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小沙门挥了挥手,小沙门与潘照临的书僮连忙悄悄退了出去。虽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缘却知道这次石越突然来大相国寺,绝不简单。
潘照临笑道:“我要这佛门之物何用?还是寄存在大师这里。待哪一日没钱花了,再找大师化缘。”说罢,因见石越已经坐下,他也不再说闲话,一面在石越旁边坐了,一面说道:“学生已经见过何畏之了。”
“哦,莲舫怎么说?”
潘照临摇了摇头,道:“自从平乞弟之乱后,他也没有回过西南,目前的情势,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对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绵延,地势险要,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赢这一仗。何畏之以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纸诏令,西南必定宾服。若要硬要用兵,还不如兴兵击灭大理国,灭大理国易,平西南夷难!”
“何莲舫还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过,依学生看,何畏之说的倒是实话。”潘照临淡淡说道,嘴角不自觉露出讥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开地图给他们找,他们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个地方——有些个蠢材,竟以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辈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晓风俗,无知无识,偏还喜欢妄发议论,整日价只会说西南将领无能,将士无用;还有些自以为是者,则天天摇头摆尾,道什么狄青破侬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实则全是道听途说,狗屁不通……朝廷真应当将此辈全丢到泸州去,看他们到时候还能叫嚷些什么?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虽然令人失望,却毕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亲身去西南察看叛夷与我方之形势,的确难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谓大理国云云,不过激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实只是‘剿不如抚’四个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与朝廷作对,对他们有害无益,其群起叛乱,不过是朝廷策略不当,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临素来嘴巴刻薄,倒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话,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抚。但是纵是朝廷一纸诏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为玉帛,这道诏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数万将士的性命更值钱么?而且眼见还可能要冒险搭上一个益州的大叛乱!”智缘忍不住问道。
“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还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屡战屡败之后颁下这道诏令,与城下之盟何异?况且,谁又能担保诏令下达之后,所有部寨都肯宾服?万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无力弹压,则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诸夷从此益轻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益州局势只要还能控制,朝廷就必须首先谋求军事之胜利。打了胜仗后,再去考虑其他手段。”
“这无异于拿益州赌博。”潘照临毫不客气地指斥道,“而今吕惠卿欺上瞒下,谁又能知道益州局势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万一真有王小波李顺之事,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有时错已铸成,只得将错就错。”石越苦笑道,“吕惠卿是如此想,文彦博、司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处,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权衡天下轻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吕惠卿推行熙宁归化有错,但他固执坚守其政策却没有错——若此时让步,非止前功尽弃,西南数千里之地,亦不复为吾所有。吕惠卿之错,只不过是不当为一己之进退,而故意隐瞒益州情实,意图侥幸取胜。不过,潜光兄之主张亦并非没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来做赌注,朝廷也实是输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择巡边观风使……”
“巡边观风使?”潘照临与智缘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文府会议的情况,道:“这益州巡边观风使,关系的非止是吕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实是牵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数十年之气数!不可不善择其人……”
“确如学士所言。”智缘沉吟道:“潘先生以为,文太傅与司马相公会推荐哪……?”他话说到一半,便发现潘照临已经开始皱眉瞑思,当下也不再多说,自己开始在心里暗暗推算。不过,他关心的并不是旧党的人选。
智缘其实知道,公正地说,宋朝对西南夷用兵并不全是吕惠卿一个人的责任。当时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军事胜利的快意当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开始急速膨胀,以为宋朝凭借自己的军事实力,已经可以轻易地打败一切对手,区区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话下。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会头脑发热,在大战之后元气未复的情况下,推动熙宁归化,又以极强硬地态度,在西南用兵,最终才酿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几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并不多的;只是随着这几年来的军事失败,国库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断印发交钞,加上局部地区物资供给不足,内外夹击导致物价暴涨……这种种情况,才使一些有识之士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还是有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依然以为在西南用兵可以轻易取胜,将失败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前线的将士。所以方才潘照临才说出那些极刻薄的话。不过,随着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战死……如此种种,部分有识之士大夫危机感骤然加剧。无论是文彦博、司马光,还是石越,其实都已经将吕惠卿看成一块必须清除的挡路石——的确,现在要想真正解决益州的危机,在政治上,就必须先踢开吕惠卿这块拦路石。这个所谓“益州巡边观风使”的差遣,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在益州撬动杠杆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轻轻一按,就可以把吕惠卿从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抛出去——在这一点上,石越与旧党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虽然表面上看石越与旧党互为盟友,但被闲置的石越,与在朝握有相当权力的旧党,却同样是各有各的打算。旧党虽然并不敌视石越,然以石越今时今日之资历与巨大的声望、功绩,他们不可能完全没有忌惮之心——这样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书省,就是龙归于海虎入山林,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是聪明练达如文彦博、博古通今如司马光都难以预料的。眼见着文彦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马光垂垂老矣,旧党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过范纯仁等区区数人,而石越却正当壮年,文彦博与司马光都是计虑深远之人,他们不可能不考虑将来要由谁来制衡石越这个问题。所以,他们一定会希望尽可能地培植后继之人材,为旧党——在他们自己看来则是“君子”,累积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场,蛰伏了数年之久,石越又并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赐良机,他岂能甘心坐视它从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若说他没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无顾忌地一展抱负,只怕说出去没人肯信。所以这一次,石越才会如此关心这观风使的人选,否则,他大可以看着文彦博、司马光与吕惠卿斗法便可。人心是极富变化的东西,当一个人羽翼未满之时,若他能够借助他人之手推动自己的主张,他亦会视之为巨大的胜利并非常满意;但若是当他羽翼丰满之后,就算只是让他收拢翅膀一会不得伸展,他亦会感觉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种想要毫无顾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时候真的会压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缘的观察来看,石越显然是认为,只有他才有能力来收拾现在的局面。
“公子。”这个时候,潘照临忽然开口说话了,“与其去徒劳地猜测文彦博、司马光的人选,倒不如自己推荐一个让吕、文、马都无法拒绝的人选。”
“文彦博、司马光势在必得,吕惠卿亦不肯善罢干休,我又能有什么好人选来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说的是大实话。与石越关系密切的,或者是所谓“石党”的大臣,苏轼远在辽国,自不必提起;章惇刚刚自陕西回来,没有这个道理又让他去益州当观风使;沈括则刚刚到都水监履新;其余如韩维、苏颂、刘庠诸人,也没有一个合适的——这个巡边观风使,毕竟不是个什么美差,不是说你推荐人家就会愿意去的。现在韩维是翰林学士,传闻马上要拜枢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书;苏颂则是开封府尹;刘庠转任河北转运使,也算是一方诸侯——任谁也不会愿意去益州这个是非之地,做这个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愿意去的,却又未必能去——苏辙由工部尚书出知地方,堂堂副总理做了地委书记,虽然宋朝官员上上下下极为正常,但他对吕惠卿不可能没有怨恨,兼之这也是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好机会,若得举荐,石越料他必定昼夜兼程赴任。但吕惠卿又怎么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过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转运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凭什么又能力排众议?至于唐棣、蔡卞、丰稷、蔡京等辈,威望资历不足,象他们这样资历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车载,以斗量,数不胜数,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个人选。”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缓缓说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他本人未必愿意去,还须有一个得力的说客。”潘照临没有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且,这是一招险棋。”
*
差不多同一时刻。吕惠卿府。
“巡边观风使?!”陈元凤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彦博、司马光不会这么容易善罢干休。此辈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自有万全之策。”吕惠卿笑道,“不过,此事还要辛苦履善。”
陈元凤连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凭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吕惠卿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见下人都远远地守在厅外,方放心说道:“观风使之任,明里我会举荐蒲传正(蒲宗孟),蒲传正曾经察访荆湖两路,奏罢辰、沅役钱及湖南丁赋,朝野颇著令誉,皇上曾几次当着我的面夸奖他……”他说到此处,忽见陈元凤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不由停了下来,问道:“履善可是以为有何不妥么?”
陈元凤忙道:“学生倒并非以为不妥。只是蒲传正由知制诰至翰林学士兼侍读,而今又是同修两朝国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间传说蒲传正迟早要进尚书省,学生担心他未必愿意去西南……”
吕惠卿赞赏地点点头,笑道:“履善所虑极是。不过有件事履善却不知道,司马君实荐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御史,这些人一进兰台,便弹劾蒲传正酒色无度、奢靡、营造房舍逾制,弹章迭上,证据确凿。御史们连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头羊十只猪,每晚要费烛三百枝,每日舆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别,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热水等等琐事都极清楚。至于其余之奢侈之处,更令人咋舌。这些虽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国库艰难,皇上屡次三番削减宫中用度之时,两相比照,皇上虽然不会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还想固宠,便不能不考虑多立些功劳。否则休说入主部寺,他这个翰林学士究竟还能做几天都难说。况且当年益州之事,蒲传正当年也是极力赞成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果真出了事……”吕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其实他说得极为委婉,蒲宗孟的这些事情,赵顼口里不说,心里还是非常介意的。
“原来如此。”陈元凤击掌笑道:“这般说来,那蒲宗孟必不会推辞。他原是益州阆州人,做过夔州观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势。而他察访荆湖两路,又是皇上赞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间,因水灾地震,他上章论事,斥责大臣、宫禁、宦寺,皇上自那时候起,圣心便已认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说来,蒲宗孟倒是极好的人选。依学生看,今上是极重君臣之义的,又极爱惜人材,蒲传正如今正是宠信将衰未衰之时,皇上信得过他的人品才干,未必便不会想再给他一次机会……”陈元凤一面替吕惠卿分析,一面连连赞叹道:“妙哉!妙哉!”
吕惠卿含笑望着陈元凤,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警惕,不过旋即释然。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他的门生党羽其实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吕惠卿眼的,不过区区数人而已。而陈元凤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称得上聪明过人。只是有时候略嫌轻佻。不过,最要紧的是,吕惠卿知道陈元凤的前途,都系于自己,并不用担心他会背叛自己。但饶是如此,面对这个心腹门生,吕惠卿说话还是颇有几分保留的。
“不过,单单蒲传正一人,毕竟还不够稳妥。”吕惠卿道:“我仔细回想今日文府会议及与文彦博面圣之前后经历,总觉得有几分不安。以履善看来,若是文彦博与司马光铁了心要借此大做文章,你以为他们会在政事堂会议时推荐谁?”
陈元凤沉吟半晌,方道:“学生以为,要猜到他们的人选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其不易之处,是文彦博、司马光之流自诩为‘君子’,其辈中颇有些人为了沽名钓誉不顾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个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时,多半是不愿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为了做伪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说不难,是文、马此番所谋者大,其志在必得,那么推荐之人,必然是在朝野声名卓著者,而且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观风使这个差使,最起码也会是两制以上的官员……就算他们推荐的人是吕公著,学生也不会感到意外。”
“吕公著?”吕惠卿没想到这个方面,竟是怔住了,“吕公著……”吕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吕夷简之子,做过御史中丞,因为反对新法而被贬斥出朝廷,表面上看来,似乎的确已经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现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谓的“新法”,也已经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复出,也未必没有可能。
“吕公著……吕公著……”吕惠卿默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来,微微抬了抬手,断然道:“我以为不是他。复用吕公著,太麻烦了,说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马想的是快刀斩乱麻!”
“若是快刀斩乱麻……”陈元凤忽然眼前一亮,道:“会不会是司马光本人?”
“文彦博也好,司马光也好,朝廷现在还离不开。皇上也不会准。”吕惠卿摇了摇头。
“若是冯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吕惠卿顿时呆住了,陈元凤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了一跳。厅里瞬时变得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冯京尚不足为惧,若果真是石越,他们就只能彻彻底底地认输了。以石越今日的声望、资历,就算吕惠卿极力阻止这桩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随着唐康的奏章递进大内,加上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病死军前,益州提督使战死这一系列的变故,皇帝对益州路的局势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无论益州路的局势发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将石越派去,对于朝野上下也好,甚至于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极不情愿,但是无论吕惠卿还是陈元凤,在心里面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所谓的“声望”与“资历”,若直观一点来形容,就是当某种危机出现时,人们看到他便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觉。
石越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皇帝也许会好大喜功,也许会刚愎自用,也许会头脑发热,甚至也会一时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过……文彦博、司马光有可能举荐石越么?
如此能够一举扳倒自己,那么旧党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取得自熙宁以来最大的胜利。虽然皇帝不一定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一两年内,皇帝也无能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谁能帮他治理好这个国家,现在国家的情况较之熙宁之初已经大为好转,若旧党们能在一两年内证明自己,那么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旧党,也并非不可能——文彦博老了,司马光也病得不轻,其余的老臣经过长时间的闲置打压,威望已经极为有限,而青壮派的旧党,不可能对皇帝有任何威胁。所以,皇帝就算改变近十年来使新旧两党旗鼓相当的策略,回到熙宁初年的情形,反过来让旧党变大,新党变小来牵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况且,吕惠卿还怀疑旧党有没有这样的政治智慧!经过这十余年,吕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国家能够在好的道路上前进,皇帝更希望臣子们互相牵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宁初年皇帝打压旧党的举动,只不过是为了长期的政治利益而放弃短期利益的牺牲——饶是如此,皇帝还是千方百计的把旧党的元老重臣们安排在西京养老,以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来牵制几乎独掌大权的新党。但这些道理吕惠卿明白,文彦博与司马光未必会明白,就算明白,也会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是“君子”,所谓的“君子”是最喜欢逼迫皇帝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他们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会不屑于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内心所谓的“道理”。
吕惠卿当然唾弃这种“假惺惺”的伪善。但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着“君子们”有可能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文彦博、司马光有什么理由要让石越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瞬间,吕惠卿感觉到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不是真正的旧党!
石越自成一党,冯京则是游走于新旧两派与石越之间的中间派,他对于旧党或者石越的倾向性,只怕连他本人都很难判断究竟更亲近哪一方。
文彦博、司马光没有理由让人分享自己的胜利,更何况是石越这样的对手。如果石越复出,吕惠卿看不出旧党有什么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处,吕惠卿认为如果自己是旧党的领袖,就算再没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压石越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帮他复出,那是绝不可能。
旧党青壮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纯仁。范纯仁做过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负责军需,保证了军需的供应,立下极大的功勋。有资历,有政绩,有学问,有才干,人品端正无可挑剔,本人颇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庆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份无形的政治遗产。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才对他寄以厚望,竭力帮助他入主兰台。而吕惠卿也将他视为旧党中除文彦博、司马光以外最大的政敌。
但就算是范纯仁,也无法与石越相提并论。
想到这时,吕惠卿心中一动,忽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文彦博与司马光的人选是谁!
之前没有人会去想旧党居然愿意放弃御史台!但是,将范纯仁推进兰台,其目的就是利用兰台来打击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够将自己赶下台去,还需要范纯仁进兰台做什么?
范纯仁资历、才干、政绩无可挑剔,本人文武双全,伐夏时负责军需经验丰富,也曾经几次公干到过益州,对益州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做过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员!朝野当中,吕惠卿还真是找不出谁比范纯仁更有竞争力!
而且,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挡。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纯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拦住范纯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难有借口再挡住他进兰台——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权力,大宋朝每个当过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吕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文彦博、司马光这一手无疑是极漂亮的。如果范纯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会给他更大的权力,凭借范纯仁的能力,益州的疮疤彻底被揭开自然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积累下更多的声望与资历,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旧党的另一位领袖。而且,就算万一有一天无法阻挡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纯仁也有足够的资本与石越分庭抗礼。这样的话,就算是战略性放弃入主兰台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间,吕惠卿霍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陈元凤,“推荐蒲传正只是明里的手段,除此之外,还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荐王希烈为观风使!”
陈元凤哪里知道吕惠卿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听他突然间又把话题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错。”吕惠卿简单地回道。
陈元凤只在心里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抱拳应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与吕惠卿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荐宦官,是非常犯忌讳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假手于人。
只是,陈元凤非常怀疑,虽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护驾之功而从此显赫,资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经历,但一介宦官,怎么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陈元凤心里的狐疑,吕惠卿淡淡说道,“是范纯仁。”
“范纯仁?怎……怎么可能?”陈元凤一时间根本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吕惠卿怎么突然间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旧党怎么可能会放弃御史中丞的位置!
吕惠卿点点头,没有再多解释。忽然间,他觉得一阵疲倦袭来。饮鸩止渴!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他也没有选择。他已经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范纯仁去益州,他绝不会范纯仁踏着自己的尸体建立功勋!就算是饮鸩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疮疤暂时不被揭穿,只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军事上的一次胜利,他就还没有走到绝境。
吕惠卿心里比谁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两年,河西就会基本巩固,陕西就可以恢复,大宋朝的压力就可以轻掉一半,到时候就可以全力以赴来翦灭那些该死的西南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