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了酉时下值的鼓声,打破了东暖阁的死寂。
太监王贵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此事只能说是意外失火了?”
张盛沉声道:“只怕没人信的。照奏报上所写的迹象,‘逍遥城’起火有很大的桐油味,救火的水缸也全被敲破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意外。参与救火的有将士、官吏、差役,不止是咱们的人,要瞒住真相不太可能;我看那个宦官吴忠的嫌疑很大,不如推到他身上好了!”
王贵叹气道:“这样还是不可信哩!天下人都知道,废太子一家是被皇爷送到了凤阳守陵;皇爷又掌着朝廷,在凤阳安排了人盯着。咱们一说、废太子家死于谋害,更让人猜疑了!又说是一个宦官在咱们的人眼皮底下干的事,那是谁指使的?恐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高煦心中像火烧一样烦躁恼火,但他竟然没有发作。或是因为这些年遇到的不顺和危急,实在太多了!
他粗糙的手掌在额头上、脸颊上搓来搓去,好像想把皮搓下来一般!
等身边两个人说道了一番,他也没制止他们,反倒觉得王贵和张盛说得都有些道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停止了琐碎的动作,冷冷说道:“事到如今,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事了。眼前最关键的是,想让哪些人相信?”
他一开口,张盛与王贵都住了口,一副思索的模样。
朱高煦也寻思了一阵,周围很安静。但他似乎产生了幻觉,心里隐约能听到“滴滴答答”钟表的声音!时间确实在流逝,声音却并没有、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坐在宁静华贵的宫殿里,这里不是战场,此时朱高煦却感觉形似战场!
“时机很重要,稍纵即逝!不能拖延时间了。”朱高煦忽然开口道,他轻轻在御案上一拍,眼神一凝、下定决心道,“立刻召集大臣议事!叫各部尚书、侍郎,各寺卿,在京的皇亲宗室、国公侯爵,都到武英殿议事。”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还没离开皇城的,叫他们径直去武英殿;已经下值回家了的,派人去那些人家里下旨!”
二人一齐拜道:“遵旨!”
待诸大臣陆续到了武英殿、朱高煦也乘轿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不过,这个时辰皇宫里的街道上、宫殿内外都点了灯,周围一片灯火辉煌。
武英殿正殿改成了内阁办公的地方,不过上面的宝座依旧留着,平素没人坐罢了。朱高煦走进大殿时,看见里面已经到了几十个人。
大伙儿都躬身抱拳面向朱高煦,只等他上去坐好了之后、再行大礼。
但朱高煦没有走到宝座上去。他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封密信,先递给了旁边的吏部尚书蹇义,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朕的长兄,在中都皇城的火灾中薨了!”
没想到刚才还有的说话声、忽然之间便一起消失了,在场的数十人变得鸦雀无声!
“全都死了,包括我长兄的妻妾、儿子。”朱高煦继续说道,“昨晚深夜发生的事,也就是四月二十六夜。今早中都留守司的人写了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朕也是刚刚收到急报,那会儿听到了酉时的鼓声。诸位先传阅奏报罢。”
还是没有人说话,大殿上一片死寂。朱高煦也没上去坐,只是站在北面,离大伙儿很近。他的目光在新城侯张辅的脸上微微停留了片刻。
张辅是北征列将之一,这会儿还没离京。此时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眉间几道竖纹,但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情绪。今日召见的都是文武大员、都掌着大权,确实比一般人镇定从容,没有一个人喧哗。
渐渐地大殿上才有了小声的说话声,大抵是传递信纸的人说两句简单的对话。
因为人很多,所以每个人在看密信之时、都自觉地没有看太久,快速看完一遍内容,便传递给下一个人。饶是如此,大伙儿传阅一遍,也花了很长的时间。
人们都在等待着、思考着,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当着朱高煦的面交头接耳。
等太监王贵把捏皱了的信纸送回来,朱高煦才开口道:“天地、列祖列宗明鉴,这件事不是朕干的!更非朕所授意!”
一些埋着头的文武纷纷抬头看向朱高煦,有的人脸上还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朱高煦指着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司礼监太监王贵道:“除了中都留守司的官吏,看管‘废太子’的都是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朕指天起誓的事,至少上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以及锦衣卫司礼监的人,必定知道真相。”
忽然之间,大殿上出现了说话声、议论声,似乎很快就有一些人打心眼里相信了。
毕竟这件事是不是皇帝授意,锦衣卫和司礼监那些走狗肯定知情!在中都留守司那么多人的监视守卫之下、要杀废太子一家,总得有人部署、准备、动手,事情不可能瞒过所有人!正如朱高煦所言,锦衣卫和司礼监必定该知道的。
朱高煦作为天子、太祖嫡孙,对着上天和祖宗说话;若是有假,而且还有人知道……实在是不至于!毕竟诸大臣心里都清楚的,废太子已经彻底失败了、本来就很难活命!
“从奏报看来,昨夜火灾、疑似有人纵火。”朱高煦道,“朕决定,派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衙署堂官,以及锦衣卫指挥使一道,明日一早启程,前往中都,查明真相!”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胡?踝饕镜溃骸笆ド希?家晕?豢桑u艄?咎煜拢?咸?愚坝谧?火谋害,世上必有流言。”
一时间大殿上议论纷纷,终于热闹起来。
先前在东暖阁、朱高煦身边只有两个人,他们对怎么宣称此事也有分歧;此时武英殿里几十个人,更是难以说到一块儿,人们的主张不尽相同。
朱高煦抬起头做了个手势,让诸臣稍微安静。他面带悲伤,正色说道:“废太子虽有罪孽,却仍是我父皇嫡子、朕的兄长。此事决不能遮遮掩掩,必应在众目睽睽之下、查清事实,给皇室宗亲一个交代!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劝说了!”
忽然一个声音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与诸臣的目光都循声看去,顿时无不意外。因为说话的人,竟然是新城侯张辅!
张辅的女儿、外孙,那都是受害者;毕竟奏报里说了,朱高炽一家六人全部死了,便包括了“贵妃”张氏、以及她的儿子。难怪众人那么惊讶。
大伙儿惊诧之余,神情各异。有的官员在冷眼相看的时候,隐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似乎猜疑着张辅为了富贵,连亲人也不顾。
但是张辅坦然与之对视,义正辞严地大声说道:“这件事绝无可能与圣上、以及圣上倚重之大臣有关!”
他回顾左右道:“‘靖难之役’时,臣便认识圣上;到永乐年间征安南之战,臣与圣上并肩作战,更是对圣上之为人十分了解,乃谋定而后动之明主,因此才能数月之间攻灭安南国!圣上办事的时机、方略都稳如泰山,完全不可能像昨夜之事那般草率。
废太子有大罪。即便宫中有人、欲说服圣上治其罪,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时机(刚刚登基不久,削弱藩王兵权、大举北伐前夕),更不会做得如此难看。”
张辅稍作停顿,继续道:“若是锦衣卫或宫中宦官受命,为何会给留守司官差、将士众人目睹的机会?这份奏报上写出的明显纵|火迹象,又是怎么回事?事情如此明显,所以只有愚|蠢之人、才会心口不一,背地里猜疑圣上!”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哽咽了,眼睛红通通的。他的悲伤之情溢于颜表、十分真诚,看起来完全不是假装。他哽咽道:“我是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女儿死于非命,如此年轻……白发人送黑发人,诸公可知我悲?”
张辅忽然“扑通”跪伏在地,哭诉道:“先父故去,臣便是一家之主,曾在家父灵前许诺要照顾家人,保护亲人更是责无旁贷。请圣上查明真凶,以慰臣先父、小女在天之灵。”
柳升首先上去劝张辅节哀顺变,很快不少文武都说起好话来。毕竟死的是张辅的女儿,无论是谁也不好说甚么了。
朱高煦上前扶起张辅,他动容地看着张辅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新城侯且放心,朕一定公事公办、严惩歹人!朕登基不过数月,原先只有汉王府的一些亲信可用,不可能三法司那么多官吏、都是朕的私人;让诸衙一起去查,必能明明白白,还亡者一个公道!”
他说到这里,也面露悲色道:“朕与长兄都是父皇母后所生,从小一块儿长大,不论道德对错,朕也舍不下兄弟之情啊……”
“圣上节哀,将息龙体!”有人赶紧劝道。
众臣纷纷跪伏在地,说道:“圣上节哀!”
朱高煦掩面道:“三法司和锦衣卫连夜准备,明日尽早启程,一定要查明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