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头,绵延的阴雨终于停息了。
小竹岛上,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的杀戮,终于也到了尾声,一具具尸体,就像是一条条死狗一般,不断的被搬运到聚义厅前的广场上。
即便周围还有不少雨水顺着地势往下流淌,可那种冲宵的血腥气,根本挥之不去。
长满苔藓的台阶上,徐长青稍稍避过清幽的海风,慢斯条理的点燃了一袋烟,看了眼不远处战战兢兢的老弱妇孺,又笑着看向身边的刘知府:“刘大人,要不要来一袋?”
“咕,咕咚……”
刘知府无比吃力的咽了口唾沫,片刻才是回神,忙机器人一般赔笑道:“不,不,不用了。谢谢,谢谢伯爷……”
根本就不敢看徐长青的眼睛。
“大帅,战报已经统计出来……”
这时,李七郎和两个镇抚官快步过来,将一份战报恭敬递给徐长青。
徐长青看了一会儿,又笑着递到了刘知府手中:“刘大人,刘瞎子部海匪财物已经轻点出大半,您看,您是直接折成银子,还是要物品?”
刘知府颤颤巍巍的接过战报,只看了片刻,瞳孔便是猛的放大开来,一双白净的手,剧烈的颤抖不止。
谁能想到,剿灭这为祸登莱近十年的海匪刘瞎子部,徐长青的模范军,紧紧阵亡一人,却是在这短短时间内,杀敌近五百,将之一网打尽……
以前,他也曾反复思量,研究徐长青,为何徐长青如此年纪,便是能做到此时这种程度?
直到这时,他终于有些想明白了……
昨夜,他刚到别院,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怎么回事,徐长青已经拉着他直奔码头,上了船……
而随后到了这小竹岛,以伪装轻易的骗开了刘瞎子部山寨大门,直接便是摧古拉朽,根本就不给刘瞎子部任何反应的机会!
这等果决与狠辣,这等敏锐与通透,对人心的把握,对自己力量的精准运用,他刘某人,真的是拍马都难及啊……
“伯爷,这,这个,下官,下官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如果,如果方便,下官,下官那份,最好还是折合成现银吧……”
半晌,刘知府终于回神,赶忙恭敬道。
他当然知道,这些狠辣的大兵哥,肯定是在战报中动了手脚,但这种手脚也是他们应得的,他今天就是个木偶而已。
“呵。”
徐长青不由一笑:“行。一切依照刘大人您的意思。不过,刘大人您最好派个账房过来,咱们也是好兄弟,账目清嘛。”
“额,好,好,伯爷,下官马上去办……”
看着刘知府战战兢兢的离去,徐长青眼睛微眯,嘴角边掀起弯弯弧度。
刘知府此人,虽说立场也并非太过坚定,但倒也有点底线,能力也算是中规中矩,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如果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徐长青倒也不吝惜给他一个机会。
后世,雷布斯有句名言:“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
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一波人,并非就一定是最优秀最强大的人,而是在合适的时候,站在了风口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当然,该有的敲门砖肯定是不能少的,如果刘知府不能考中进士,主政登州这一方,俨然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也让徐长青想起了后世那帮总是在宣传‘读书无用’论的人。
对于这帮人,徐长青只能嗤鼻一笑,非蠢既坏啊!
此时,刘瞎子的问题解决了,他们虽是在周围岛屿还残留有一些小据点和余孽,但都已经够不成威胁,加之祁峰的存在,黑岛那边也不用担心,只需今晚之前把事情收拾利索就行。
接下来,就需要刘知府这种人才来打磨布局了。
这也让徐长青长舒了一口气。
刘瞎子之前有句话倒是真没说错。
如果当初他不那么贸然,非要拿下徐长青的首级去跟大清国邀功,紧守小竹岛,徐长青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办法!
相对于他们这种老水鬼,海战模范军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
好在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一切基本上已经在掌控之内。
……
就在徐长青心情惬意又舒畅的布局登莱之时,西京附近的霸水之畔,孙传庭的心情就没有这么美妙了。
这几天连绵的胜利,他们不仅成功收复了临潼和蓝田这两座要塞,兵锋也是直达霸水,马上就要逼临古都西京!
在政治方面,孙传庭更是稳稳的压制住了倒霉鬼丁启睿,基本全盘掌握了西北各军的大权。
然而,在这霸水之畔,他们却是遭到了流民军激烈的反击!
此时天气已经转暖,霸水虽不是太过宽阔,又受到了小冰河的影响,水势也不多,但百米宽的距离,还是犹如一道天堑。
而流民军此时在霸水河道两边最窄的区域内已经扎下了稳固的营地,修建了无数工事,还在河上搭建了几座浮桥,把两片区域连成了一体。
昨天,西北军各部狂轰滥炸的怼着东岸大营攻了一天,付出了几千人的伤亡,却是未能前进半步。
这也直接导致官军原本如虹般的气势,受到了严重威胁。
以孙传庭的老辣与敏锐,他已经清晰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轰隆隆……”
霸水滚滚流淌,泛起阵阵浪花,时而还有调皮的鱼儿跃出水面嬉戏。
河岸两边的青绿色,也在显示着,这雄浑的八百里秦川腹地,生机正在盎然的恢复着。
但处在下游的明军阵地,中军高高的指挥台上,气氛却是一片肃穆。
已经辰时末了,孙传庭眯着眼睛,看着连绵的流民军战阵,还是没有决定好,今日到底要谁来出战。
这也是孙传庭跟徐长青学的一招。
他虽是到此也未曾与徐长青正面接触过,却是一直在研究徐长青,中原之战结束后,他更是亲自去探查过徐长青和模范军当时的阵地。
以前,他作战,总是喜欢高大气派的元戎车,毕竟更符合他的身份,然而在真正切身实地的探查过、研究过模范军的阵地后,他这才意识到了徐长青的精妙。
元戎车再高,难道还能比这指挥台高?
而且,元戎车只能坐他一人,其他将领们,根本没有这个待遇。
但很多战场,尽是平原,如果将领们不能更好的领略其中地形地貌,又怎能全盘掌控其中局势?
所以,这些时日,每一处战场,孙传庭都会让人搭建指挥台。
眼见太阳开始逐渐毒辣,已经整装待发的各部将官们都快要被晒蔫了,孙传庭终于沉不住气了,扫视身边一个个威猛的大红披风道:“诸君,谁人可为本官破敌,攻破流贼前哨阵地?”
十几个大红披风的总兵、副将、参将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没有贸然出声。
与长者般的洪承畴不同。
与之温文尔雅
心气高、心肠也软的丁启睿更不同!
孙传庭此人,性子着实有些狠辣,而且有些凉薄,给他办不好事儿,那可真是要掉脑袋的。
两年多前、大名鼎鼎的贺人龙贺疯子,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而且,西北军极为复杂,不仅与流民军之间藕断丝连,其中各家的派系,也是五花八门。
说白了,九边在西北的兵源,包括延绥、榆林、宁夏,乃至是山西、大同,多半都是秦人。
而流民军就更不说了,核心都是陕北汉子。
都说一样乡音的人,保不齐稍微聊聊就有亲戚,这你怎么玩?
如果形势大好,人人都有肉吃,大家自然是不吝惜卖力气,死些大头兵谁都不会心疼。
可此时,流贼明显有着精心准备,不想让官军杀到西京城下,这要拼命了,而且拼命不成,极有可能还要承担大责任,谁的脑壳会让驴踢了,去接这种骚腥活?
孙传庭看着一众沉默的将官,胸腹中的火气不由也‘噌’的冲上来。
这也是他、或者说所有文臣领兵的最大无奈!
没有嫡系,不能如臂使指!
哪怕是他的心腹高杰,此时也是下意识低下了头,不敢直面他的目光。
“哎。”
孙传庭心底里深深叹息一声,强自压下了火气。
本来还想借这一仗,彻底平定流贼祸乱,把‘不听话’的徐长青也比下去,可真到碰到硬骨头了,他这才明白,就算他看不起徐长青,可真正在军中,他的话,恐怕绝没有徐长青好使……
但就算再难,事情还是要继续。
孙传庭再次一遍遍扫过眼前诸将,心中逐渐有了答案,沉吟片刻道:“猛军门,高副将,此役,你二人为先锋吧!记得,不用太着急,以稳妥为主,先把流贼的气势杀下去即可!”
猛如虎与高杰不由相视一眼,自然是明白孙传庭这道军令里的余地,忙都是恭敬出列:“末将领命!”
很快,两人急急奔下高台,开始调集各自麾下主力,朝着战阵外集结。
看着两人有条不紊的样子,孙传庭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之所以选猛如虎和高杰出战,他可不是无的放矢,而是经过了反复的权衡和筹谋。
猛如虎是现任陕西总兵官,原来一直跟着丁启睿,属于新依附他的势力,肯定是要好好拉拢一番的。
而且,猛如虎之前是山西总兵官,麾下有不少山西人,这在一定程度上能防止将士们被流贼蛊惑。
尤其是猛如虎部战力不弱。
高杰就更不要提了,这可是拐跑了李自成老婆的狠人,与流贼势不两立。
而且高杰不仅军事天分出众,也是很会做人。
当年,高杰背叛李自成,投降官军时,投的是当时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后来洪承畴去了辽地,他又果决的投靠了他孙传庭。
此时,两部加起来,一万好几,给他们下的命令又灵活,即便拿不下流贼前哨,场面至少能打出来,起码能先稳住军心。
反正现在他孙某人的名声已经起来,又有不少战功在手,对朝廷也有交代,他并不是很着急。
这也是他的核心底气所在!
“呜~~呜~~”
很快,猛如虎和高杰都已经准备周全,随着嘹亮的天鹅声响起,两部合计一万三四千人,犹如两股红色的洪流,略有些凌乱,却还算有序的出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