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究竟还是没敢跟徐长青撕破脸。
他其实……很想舍弃一些身外的凡俗之物,以身证道,把他的思想、光辉,用这种最壮烈的方式演绎到最大化,青史留名。
然而。
思前想后,绞尽脑汁,左思右想……他还是下不定这个决心……
他舍不得这副皮囊,舍不得余姚老家的娇妻美妾,也舍不得聪慧又懂事的三个儿子,更舍不得最尊敬的老母亲……
特别是,眼前的徐长青,就像是一头猛虎,正在玩味又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张老爷子,您请,家父正在这边……”
这时,外面传来黄百药的声音,而距离徐长青和黄宗羲最后说话已经过去了近十分钟。
到此时,只看黄宗羲痛苦的表情,徐长青便明白了他的决断,也不再压迫他,笑道:“黄先生,您先在这边瞧病吧。完了先去好好休息下。若是想逛逛这武昌城也可,我这几天便给百药放假了。在下还有些军务在身,便到晚上再为黄先生接风洗尘。”
说完,徐长青对黄宗羲一拱手,笑着大步出门去。
“我……”
黄宗羲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外面徐长青正在嘱咐黄百药,照顾好他这边。
不多时,看着黄百药和一位道骨仙风的老医官过来,黄宗羲面上虽是还保持着淡定,心底里却是止不住的苦笑。
他黄宗羲,也算是堂堂正正的汉子,怎么就能这么没骨气呢?
……
到竹林那边陪了张宝珠和春妮一会儿,徐长青很快收到了襄阳方面的最新情报。
大顺军此时已经进入到了高度动员状态,根据模范军情报体系的估算,他们的兵力人数已经达到了三十多、近四十万的规模。
数字看着是有点唬人的,但里面的精锐战兵并不多,撑死了这就十几万,还是加上杂七杂八的杂牌兵。
此时,他们的主力基本排布在三个方向,西线的秦川一线,北线的中原一线,以及东线的随州、安陆外围沿线。
其中,西线是其核心主力,兵力大概在十三四万左右,主将是汝候刘宗敏。
北线人少点,只有七八万,主将是李自成的心腹刘芳亮。
东线,也是此时人最少、又出现变故的线。
原本的主将是刘希尧,但就在昨夜模范军情报体系刚刚收到的消息,东线主将已经是换成了袁宗第。
模范军情报体系此时虽是没查到,大顺为什么临阵换将,但以徐长青的眼力,只看这种人事调动,便是已经能摸到许多东西。
刘希尧这厮,心里必定是憋着火呢。
大顺军几大核心将领,刘宗敏,高一功,刘芳亮,田见秀,李过等人,刘希尧一直是最声名不显的,但他的底子并不弱。
不仅作战勇敢,也算是有勇有谋,在流民军的诸多大型战役中,他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
但这厮有一个最大的弊端!
他并非是李自成的嫡系出身,而是出自革左五营,理论上是跟罗汝才、贺一龙、以及当年的老回回马守应等人更为亲近。
这就使得,刘希尧看着位置不低,几乎是位极人臣,但实则,他一直被排除在大顺军的真正权力中心之外的。
按照徐长青给大顺军释放的烟雾弹,毫无疑问,最大头的自然是西线,可他不仅被发配到了不可能立什么功绩的东线,现在却连东线主将的宝座都坐不稳了……
徐长青思虑没多久,便是亲笔给刘希尧写了一封信。
等到信被王喜快步送出去,徐长青伸了个懒腰,长舒了一口气,起来活动手脚,暗暗道:“老伙计,你可别怪我。我只是想让我华夏少些内卷、伤亡罢了。否则,一旦封你粮草,你可能十天半月都撑不下去。”
……
至此时,拿下武昌后,对大顺军的合围工作已经差不多了,但大顺军究竟不是左军。
他们对大明朝廷早已经没有半分
畏惧,便也不会再有什么顾忌。
而且,大顺军得到过模范军不少资助,他们的战力也隐隐比左军更强上一筹。
再直白点说,战力有时候也并不等同于真实的效用力。
就比如,模范军打左军,有大明这二百多年的威严摆在这里,除了那一部分左军的既得利益阶层,就是铁了心跟左家走到底了,其他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有这么铁的心,至多算是墙头草。
所以,模范军打左军,只攻其核心就足够了。
可大顺军全然不同!
真要开战,别说那些高层将领了,怕是小将领都敢跟模范军玩命,这怎的比?
加之武昌军各部也需要一些时间来休整,所以徐长青还得耐着性子,再在武昌这边稳一下局面。
……
徐长青忙的飞起,黄宗羲这边却是颇为惬意。
首先这竹园便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他此时下榻的虽不是竹园的核心区域,却是外园一个单独的雅致院落,比之他余姚老家的宅子都要精致不少。
说白了,别看黄宗羲现在已经名头极大,可究竟是个穷酸读书人,家底怎可能跟这种真正的豪商相比?
而且徐长青还给他配备了数个娇嫩的丫鬟,以及一看便极为灵透的仆从,说是照顾他的起居,但俨然是把人送给他了。
这让黄宗羲就算嘴上虽还是止不住的想骂徐长青,心底里却不经意的便承了徐长青的情。
这厮,霸道是霸道了点,混也是混了点,但是,做人做事,还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就算领了徐长青的情,他肯定不会现在便找个俏丫鬟败火之类,那就落入了下乘中的下乘。
简单吃过了午饭,他便是把黄百药拉进房中,关好了门,仔细询问黄百药这些时日的事情,尤其是武昌之战的情况。
黄百药在他老子面前,哪敢托大?
当即便一五一十的把他知道的情况,详细对黄宗羲表露起来。
“什么?”
“一个傍晚,徐长青他,他一个傍晚,便是把武昌城拿下了,而且还活捉了左良玉?”
等黄百药激情澎湃的刚说起武昌之战没多久,黄宗羲便是粗暴的打断,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直勾勾的盯着黄百药。
“鹅,父亲……”
黄百药被吓了一跳,但转瞬也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模范军中已经完全适应了,早已经习惯了模范军的思维方式,可是他老子显然还是局外人。
忙干咳了几声道:“父亲,准确的说,应该是小半个时辰吧。若是按照西方的计时方法,大概是五十分钟左右。父亲,您看,就是从这里一直到这里,距离一个小时,也就是咱们大明说的半个时辰,还差十分钟。”
怕黄宗羲不明白,黄百药忙掏出一块怀表,给他解释。
“不到,不到半个时辰?”
黄宗羲拿着怀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忙看向黄百药,“百药,你如实告诉为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字也不要漏了!”
黄百药也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忙是更详细的解释起来。
可是,他老子黄宗羲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差,等说到最后,黄宗羲脸上已经没了半分血色,一片惨白。
嘴中止不住的喃喃道:“怎么可能?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单单用这劳什子的开花弹、燃烧弹的,便是将巍峨的武昌城拿下了?不行。百药。走,你陪我去北城看看。”
黄百药本想让父亲在这里好好修养,毕竟旅途劳顿,可他实在拦不住黄宗羲,只能招呼亲兵借了几匹马,陪黄宗羲来到北城。
此时,北城虽早已经恢复了安静,有许多工匠正在修缮,可那种战争遗留下来的可怕创伤,依然是清晰可见。
许多城墙都被炸塌了,还来不及清理,许多从城墙上拆下来还能用的青砖都堆成了小山。
那些不能用的碎渣就更多了,一堆一堆,仅是目力所及的范围
便是有着十几堆。
以黄宗羲的阅历和想象力,根本就不用怎么费力,便是能想象到当初战时的可怕啊。
他虽以为他已经足够高估了徐长青,可,真正看到眼前赤果果、血淋淋的现实,他才是明白……徐长青这厮,比他,包括比无数人想象的,还要更可怕许多!
在这边转了一会儿,黄宗羲拉着黄百药来到了一个小酒楼,要了个二楼靠窗的小雅间,便急急询问起扬州之战的详细情况。
“这个……”
黄百药登时为难起来:“父亲,不是,不是孩儿不想跟您说,是,是我模范军有纪律,这是绝密啊。多说了,会被打板子的,严重的,甚至要开除军籍,乃至是下狱、斩首的……”
“你……”
黄宗羲差点没被气死,想一脚踢死这个不孝子,跟他老子他说,这能是泄密吗?
可看着黄百药耿直了脖子为难的模样,黄宗羲的气又消了不少。
他虽然嘴上恨不得把黄百药喷个狗血淋头,但在内心深处,何尝不为黄百药骄傲?
纵然徐长青是国贼,现在更已经成为比鞑子都要对朝廷威胁更大的存在,却又何尝不是当世的佼佼者,最有权利、也最有本事的存在?
而他嫡子黄百药居然能成为徐长青身边的亲近录事参军,就算用屁股想,黄宗羲也能知道儿子的锦绣前程啊。
但是。
身为老子,他肯定不能夸赞他的儿子。
这也是东西方文明的一个巨大差距,华夏人究竟要内敛许多。
沉默的喝了杯酒,看着街上已经恢复正常秩序、乃至许多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的人来人往,黄宗羲叹息道:“老大,既然是有纪律,那为父便不多问了。可,你想过你的前程吗?难道,你真的要入军籍贱道,不登庙堂了吗?”
“这个……”
黄百药听到这个话题,不由有些无语。
他自幼受到的教育,自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却抵不住,又有先贤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对普通人而言,这显然是个极为难选的问题!
特别在此时的大环境,新科遥遥无期的状况下。
可他黄百药显然不是普通人啊。
他可是徐长青身边的嫡系录事参军!
而且徐长青曾经数次对他谈及过这个问题……
只能是谦逊的对黄宗羲解释道:“父亲,这个,这个问题其实侯爷早有考虑,孩儿在军中这些时日,也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简而言之呢,孩儿现在从军,并不耽误之后的科考。而且,孩儿若是有军功在身,再去参加科考,可能会……加比较多的分。甚至,孩儿可能都不用参与府试了,可以直接进京赶考。基本上,就相当于内定一个名额吧。”
黄百药一边羞涩又自信的说着,忽然发现他老子黄宗羲脸都绿了,忙又解释道:“父亲,侯爷的心胸是我等凡夫俗子不可揣摩的。侯爷多次对孩儿叙说过一个概念,众生皆平等。
咱们读书人是高贵,可是,那些老百姓的孩子,包括贱民的孩子,他们就算祖上犯下过罪孽,可他们没有犯下过罪孽啊。
咱们或许可以压制他们,但是,至少要保证他们受教育的权利啊。
父亲……孩儿一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可是,对孩儿而言,孩儿感觉侯爷说的是对的。
否则,那些人想要翻身,恐怕就只能等到改朝换代了,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黄百药说完,赶忙是谦卑的垂下了头,不敢直面他老子的锋芒。
黄宗羲很想给黄百药几个大耳刮子,这才几天啊,他这大儿子跟着徐长青,竟然,有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思维。
可是,真正静下心来想一想,似乎,徐长青说的,并不无道理……
黄宗羲再次看向窗外忙碌却明显带有不少笑意的人群,眸子里越来越复杂,紧紧的闭住了嘴巴,深深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