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会儿,道:“野奈,你且下去吧,传令让李铁来见我。”
见他恢复,野奈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她乃是那等极有分寸的女子,不该问的便绝不乱问,担心的看了连子宁一眼,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自下去了。
野奈的纤纤玉手,可以挥舞杀人剑,却也可以柔弱无骨,连子宁心里一暖,更是坚定了心中那个念头。
这些女子,跟着自己,理当是享福,而不是受苦。
李铁的住处就在军情六处之中,是以足足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方才过来,他一路过来,也是心中惴惴,不知道大人深夜唤自己前来却是何事,待推门进来,还未来得及见礼,连子宁便是直接问道:“李铁,现如今你手底下可用之人还有多少?”
李铁一愣,所幸他乃是那等博闻强记之人,当下便是道:“现如今标下手下人手,四成散布于整个关外,王泼三王霸两人在京城,另有一个百户之力量随同军器局那批人南下,现如今手上可用之人,约为四个百户。”
“好,够了!”
连子宁站起身来,绕步到了李铁面前,压低声音道:“本官……,这件事儿,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你一定要给本官办的妥当了!”
李铁脸sè数变,他退了一步,深深跪地磕头,沉声道:“大人放心,标下定然办妥,若是有何差池,标下宁愿陪葬!”
两人谈的什么。不得而知,只是李铁回到了军情六处之后,他的衙署之所在,灯光亮了一夜,然后天刚毛毛亮的时候,五六十个军情六处的好手,便是在一个百户的带领下。出了镇远府南门,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李铁走后,连子宁心中去了一大块心病。也是舒服许多,回了内宅,琥珀却是还未睡。两人又是颠鸾倒凤一番,直弄到四更时分,方才是沉沉睡去。
但是今夜,注定是不会这么平静的。
晨光微曦之时,一匹快马叫开了城门,疯狂的冲入了镇远府,如雷一般的蹄声响彻这个正在渐渐苏醒的城池,这名骑士的目的地,赫然便是将军府。
当然,在距离将军府还有数十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被侍卫给拦了下来。
“我有急报!”
那马上的骑士满脸风尘,身上的衣服也是灰扑扑的,沾满了尘土,眼睛通红,嘴唇上。脸上,已经是裂开了无数的口子,正往外渗着细细的血丝,显然已经是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他话音未落,那上好的战马便是希律律的一声悲鸣,前蹄一软。扑倒在地上,战马的口中吐着白沫,其中还夹杂着暗红sè的东西,身子一抽一抽的,显然是活不成了。
那骑士也摔倒在地上,他强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高高举起,艰难道:“密信……”
“兄弟!兄弟!”
周围的侍卫赶紧上去扶他,一边大声招呼:“快取些热茶来,还有油膏,快些!”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用不到了。
这骑士面sè灰败,鼻息已经停了,只是手中,依旧是死死的攥住了那个竹筒,上面赤红sè的丝带,随风飘扬着。
周围一片默然。
连子宁很快便是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刻披衣而起,连头发都未曾束好,便是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大人,这是那封信。”
陈桐递过了那竹筒,上面赤红sè的飘带,似乎是要刺痛了眼睛,连子宁瞳孔微微一缩,使劲儿的捏着,手指头已经是有些泛白了。
他接过竹筒,却是看也不看,面沉如水,径直向着那倒卧在地的骑士行去。
见到连子宁过来,众人纷纷下跪拜见,连子宁摆摆手,走到那骑士之前,蹲下身子,看着那骑士已经满是皲裂的脸上,却是布满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似乎他的人生,便是因为这一封信,而变得有了价值了。
连子宁深深的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合上,站起身来,向着他深深抱拳行礼,低声道:“兄弟,我连子宁,谢谢你!”
他高声道:“陈桐,传令下去,厚葬这位兄弟,他若还有家人,则分给三百亩良田,庄园一所,奴仆十人,白银百两!”
陈桐应道:“标下遵命!”
连子宁叹了口气,攥着手中的竹筒回到了书房之中,借着晨曦的光芒,将那竹筒刨开,然后里面便是滚出一个蜡丸出来,捏碎了蜡丸,抖开信封。
看着手中的信,连子宁先是脸上一阵凝重,接着,便是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暴怒和狂躁,他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突突的跳着,双眼已经是因为充血而变得赤红,甚至就连发根都笔直的竖了起来。
“鼠辈敢尔!”连子宁满脸狰狞,狠狠的一拍桌子,愤然怒吼!
桌子上的茶盏什么的乱跳起来,茶水溅出,湿了信纸。
“孙言之,又是你这个狗东西!老子当初饶你一命,没派出几个人把你给宰了,没想到你这个老小子还当真是会搅风搅雨,一回到京城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儿!行啊你,还抱上了潞王的大腿,当真是以为这样就能护的了你了?老子这次一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连子宁咬牙切齿的骂着,脸sè都是扭曲了,杀气四溢,看上去极为的可怕。
声音冰寒的宛如东北的凛冽寒风。
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儿,低声道:“大人?”
连子宁不耐烦的冷冷道:“退下!”
他这会儿,心中的杀气,当真已经是到了几乎无可遏制的程度,就像是以一头猛兽一般。在他的胸中横冲直撞着,似乎要破体而出一般!他两眼赤红,烦躁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究是没能忍住,拔出挂在一边的长刀,狠狠的一刀劈下,一张珍贵的金丝檀木小几便是被砍成了两截。
这一刀似乎也让他略略的发泄出了一丝的怒气。
他当真是没有想到。有了之前那一番惨烈的教训,这孙言之竟然还不知悔改,刚刚回到京城。就出来搅风搅雨。他竟然敢这般做!
信是清岚写的,在前面详细的说了前因后果,还有监视的过程。只是很简单的陈述事实,并无任何的个人因素掺杂在里面。然后在后面,则是写了她的应对措施,人员的调度安排等等。
过了好一会儿,心中的怒火和杀意才是慢慢的退去,连子宁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的头脑大致清醒一些了,才是重新坐了下来,那封信已经是深深得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连子宁重新思虑了好几遍。将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回想了一遍,便是一个字也不放过。
看了良久,连子宁终于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自己和寇白门的关系,清岚知道的最清楚不过。若是换一个一般的女子,在这等情况下,自然乃是袖手旁观,而更恶劣一些的,幸灾乐祸都很是正常。而清岚,竟然是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让连子宁都没有想到。而连子宁也更是清楚,清岚之所以会如此做,甚至可以说是委曲求全,原因无非只有一个,那便是心中对自己的爱恋。
识大体,顾大局,钟灵聪慧,反应机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而这会儿连子宁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之后,也是发现,清岚的应对法子也是在当前那等情势下最有效果的,毕竟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因此在当时那个环境下,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自然就是保住寇白门的贞洁之身。
而连子宁当时对于如何制约潞王的第一反应,也是利用雍王来借力打力。
毕竟这会儿几个皇子都在离岳,而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潞王再怎么急sè,显然也是不可能令手下将寇白门运到离岳去的。这就赢得了一段时rì的缓冲时间,而一旦雍王发难,则潞王更不敢下手了。
连子宁这会儿心中越发的冷静下来,感觉整个人就像是泡在冰泉中一般,沉静,安稳,冷冽,脑海中急速的流转过无数的信息。
毫无疑问,孙言之是未必知道寇白门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的,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大夫们来说,连子宁的身份和寇白门可说是天差地远,要说连子宁一时情迷于她那是理所当然,但是要说心中把她看的极重,那就纯粹是荒谬之言了。
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孙言之把寇白门献给潞王,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打击自己,或者说打击自己这个目的只是次要的,而最重要的乃是迎合潞王之所好,投其所好,因此上位。毕竟潞王的好sè之名,连子宁也是有所耳闻。
但是连子宁却是可以肯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孙言之因着孙挺的关系,是知道自己和寇白门那一层关系的。而他还是这么做了,这就说明,他对自己是毫无忌惮,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摆明了车马的挑衅!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该如何做?
但是他很快就有了决断。
连子宁只在心底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个女子,你能不能放手?
答案自然是不能。
“那么!”连子宁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对于寇白门的感情,连子宁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他跟这个女子并未有过太多时间的相处,但是并不是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能越有感情的,相处几十年却是淡漠如水的也是大有人在。而因了那一次的蒙面,那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惊艳,连子宁已经是把这个女子深深的烙刻在了心底,再也不能忘怀。
一见钟情,不外如是。
而说一句有些刻薄的话,甚至单纯从爱的角度来看,寇白门在连子宁心中甚至是更胜清岚一筹。未免有些冷血和淡漠。但这就是事实。
连子宁这会儿已经是完全的冷静了下来,他坐下身子,以平和的心态把这件事儿从头到尾的重新给看了一遍。
毫无疑问,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寇白门救出来。而现在一个不幸中的万幸便是,清岚的做法,给了自己一段时间的缓冲。在这段时间内,由于雍王的发难,至少寇白门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但是根据连子宁的估计,这段时间绝对不会长,长则半个月。断则六七rì!
而一旦皇帝从燕山大朝殿回到京城,那么当真就是万事休矣。
这也就意味着,必须要尽快的将问题解决,而单纯的下达命令往京城那边儿,是绝对不成的,这件事扑朔迷离,局面更是瞬息万变,如此的话,事事向东北报告,根本便是来不及反应。
连子宁深深的吸了口气——自己。必须要亲自去往京城作者坐镇!
他已经足足一年多没有回京师了,在东北这白山黑水之间呆的时间长了,也就不怎么想离开这儿了。而且自从心中存下了那大宏愿之后,连子宁也是不怎么愿意回到京城的,毕竟在京城之中周围只有几十个侍卫的这种感觉和被十几万jīng锐忠诚的大军簇拥环绕乃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让连子宁很没有安全感。在京城之中。若是当真有什么人在打什么主意的话,那自己当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的。
岂不冤死?
但是这一次,却是不得不去,所幸此次回去,定然是极为的保密,却是不虞被不相干的人知晓的。
那就又衍生出来几个关键紧要的问题——自己若是要离开了。那东北的局面应该如何控制?
连子宁细细的想了一遍,却是发现,此时自己这下辖的千里沃野,其实处境乃是相当之安全的。北地随着三方协约的签订,金国和俄罗斯人都已经安分了下来,可以说只要是武毅军不主动找事儿,这种和睦,至少可以持续两年以上的时间。而西边儿朵颜三卫,还在和今年肆虐大草原格外厉害的白灾苦苦抗衡,根本是无力向东。再说境内,江北的那些部族都已经去觐见正德皇帝了,一个个都温顺的很,四十个新县治的建立,也使得连子宁对于那片地区的控制逐渐变得强力起来。内政方面有洪朝刈在cāo持,各地官员俱都有军情六处的监控,至于大军则是悉数驻扎于镇远府,安安分分的,又哪有什么不轨之人,不轨之心?
武毅军的军政两大体系,各自运转,互不干涉,在其外更有军情六处这个情报体系进行强有力的监督,可说是三权分立的一种了,相当之稳固。
足足有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连子宁才把手头上的这些事儿给细细的捋了一遍,却是发现,自己只要是离开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那么也是没什么大碍,武毅军会按照现在固有的模式在进行运转。
这会儿已经是天光大亮了,一轮红rì跃在空中,洒下了万道金芒。
连子宁目光沉静的站起身来,打开大门,深深的吸了口冰冷沁骨的空气,只觉得胸臆之间,却是一阵舒畅,整个人似乎分量都轻了些一样。
长久以来,对于自己和寇白门的关系,一贯强势无比的连子宁也是颇有些逃避和消极应对,若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久了都不把她带到身边。而这次突然的变故,却是让连子宁痛下决断,这个决断,也让他终于是直面自己的内心。
再也没有犹豫。
“不管你是潞王还是孙言之,敢动我的女人,老子定也不跟你客气!”
细碎的脚步声却是从一边传来,连子宁侧头看去,便看到抄手游廊上琥珀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向这边走过来,待她到了近前,连子宁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琥珀极守妇道,可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来前院儿。
“妾身放心不下老爷。”琥珀微微一笑:“老爷出来了这么久也没动静儿,也没着人回去说一声,妾身便过来瞧瞧。饭菜已经做好了,老爷要用膳了么?”
“唉,是我的疏忽。”连子宁叹了口气,握住琥珀的手,拉着他进了屋:“有桩事要与你说。”
进了屋,连子宁便是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打算向她说了一遍,令他想不到的是,琥珀听完之后,却是出奇的平静,只是微微笑着瞧着他,脸上有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看到她这种表现,连子宁反而是很有些瞠目结舌:“怎么,你,就没什么说的?”
在他的感觉中,琥珀总应该有些反应的,什么反应他无法具体的说出来,但是这样也未免太平静了些。
琥珀却是微笑,摸着连子宁的脸,轻声道:“你是我的夫君,我的男人,你能够昼夜奔驰,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前往险地,我心里很快活父。做你的女人,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你的决定已经下了,妾身无法改变,也不会改变,唯有在家中rìrì祈福而已。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变故,妾身,也唯死而已!”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很幸福,还带着丝丝的淡然,但是那话中的含义,却是沉甸甸的,让连子宁心中也是不由得为之激荡。
“净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放心吧,此行很安全,不会有事儿的!”连子宁微微一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脑门儿:“你夫君我可是个很惜命的人。”
“嗯,我等你回来。”琥珀伸手揽住了连子宁的腰肢,把头深深的埋在了他的怀里。
连子宁也是伸出双臂环着她,两个人耳鬓厮磨,享受着这难得一次的温情时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时辰,琥珀轻轻地推开他,替连子宁整整衣衫:“夫君,该去忙正事了。”
她总是如此的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嗯。”连子宁应了一声,道:“粮仓和内孥的银钱,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且记住,这是你的权力。”
琥珀重重的点头。
连子宁洒然摆手,大步离去。
琥珀看着他的背影,眼圈渐渐的红了,等到连子宁的身影转过门廊,消失不见,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
那一层坚强,不过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善意的伪装而已,看到爱人以身赴险,又如何能不担心?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武毅军所有的军政大员,在镇远府的所有指挥使外加政事这边的洪朝刈,都是被召集而来,在会议室中集合。
他们一个个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连子宁大步走进来,连子宁站定之后,只说了一句话:“本官有事,需要离开镇远府一段时rì,长则两个月,短则一个月,定然归来,各位各安其分,无需多念。军事之上,熊廷弼和杨沪生二人主持,有何事商议着来便可。至于政事,洪朝刈一力主持。”
说完,停都不停,直接便是又走了出去。
众人还没回过神儿来呢,都是面面相觑。
半个时辰以后,连子宁已经是被百余名龙枪骑兵簇拥着出了镇远府南门,向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站在城门口相送的,唯有李铁一人而已。
他面sè凝重,连子宁临走之前的那一句话在心中不断的回荡着:“盯好所有人,一刻不得放松,若是发现谁有什么异样举动,立刻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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