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知府衙门,已经是变成了杨汉林的私宅,自然就有必要大兴土木一番了。
不算前面的大堂,这栋宅子也足有九进院子,九这个数字,放在别的地界儿那是忌讳,虎林地面可没人管。整个宅子金碧辉煌,当初征发了十万民夫修建了一年多才建好,在虎林地面的民间,知府衙门私下里又有小紫禁城之称。
为了安全也是美观起见,小紫禁城周围一里地方圆,所有的建筑都被铲平,建成了一个铺满了大青石的广齤场,在广齤场的边缘,修了一圈儿水渠,都用石头修了边儿,在水渠外面,又是种满了大树。
知府衙门,已经是成了宣城卫最大的一面风景。
在水渠外面,才有民居的存在。
知府衙门南边儿不远处的一栋酒楼的二楼,窗子开着,两个人正在相对而饮。
此时夕阳西下,正是宣城卫最热闹的时候,楼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下面的街道上也是人类人往,川流不息,做生意的小贩儿,逛街的富家公子哥儿,乘着小轿,旁边跟着几个使女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装饰精致的马车在人群中艰难的穿行着,城外的农民进城来把地里的青菜卖掉,此时正挑着已经空荡荡的菜篓子往家赶,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滋滋,显然很是换了些钱。
相对而饮的那两人,竟赫然是李铁和王泼三。
他们都是穿着高帮的皮靴子,穿着粗布袍子,扎着皮腰带,身旁还放着大大的背囊,一身儿行商的打扮。这种打扮的人,在东北最是不缺的,除了松花江沿岸地区之外,东北交通不够方便,这些行商行走与野女真和汉人之间,乃至于汉人与汉人的村庄城池之间,转手倒卖,获取大量的财富。
在他们周围,还有七八桌人,都是大吃大喝,有说有笑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是他们的眼角,却是时不时的都往这边瞅一眼,而他们的姿势,仔细看去的话,也是不甚自然,似乎肌肉都是崩起来的,随时可以暴起发难。
李铁朝楼下看了一眼,叹口气道:“虎林地面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别说是乞勒尼卫什么的比不上,就是喜申卫也差远了,只怕比之柱邦大城,也要略胜一筹。”
“嗯!”王泼三点点头:“根据咱们情报上说的,数十年来,虎林地面身居内陆,从未经历过战事,历次女真入侵,也没有波及到这里。而且这里南边是建州将军辖地,东边儿是阿速江将军辖地,位于交通要道,行商众多,物产丰富,农业发达,有此繁华景象,也在意料之中。”
李铁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不错,你很有些长进了,以前这些话,你定然是说不出来的。”
“还不是大人您教导的好。”王泼三笑笑:“大人您常说要咱们多看看书,还亲自送书给咱们,咱可不能却了您的美意,这些日子,标下专门请了个教书先生在家中,教导标下识字,那些书,标下也都让他给读了,确实感触良多,才领会到大人您的一片苦心。”
李铁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道:“你能有这些心思就是好的,我只怕你们领会不到。你们都是军中最精悍武毅的士卒,若是留在作战部队,前途定然不差,我把你们从军中选出来,入了军情六处,就不能把你们给耽误了。干咱们这一行,容易出成绩,而且现在伯爷四处罗扩张,正是好男儿一展身手之时,你看你才进来多一会儿,做好了几件大事,不就是封了千户了?若是在军中,必然不会这么快。但是总不能在这里头干一辈子,拳怕少壮,咱们这行也是如此,岁数儿大了,也就没用了。所以啊,你们迟早要转的,要么去军中,要么转去地方做官,我总要给你们安排妥当。无论如何,读些书总是不错的。”
王泼三眼中闪过一抹感激,重重的点头:“大人您说的话,标下铭感五内!”
“其实你还有一点没看出来。”李铁微微一笑,转换了话题:“这宣城卫如此繁华,和几大家族的治理也是脱不开干系的,他们都是乡绅出身,家里本就是做着营生,所以对于发展经济,就格外的重视。你看这十年来,虎林地面不兴刀兵,没有苛捐杂税,徭役力役,也没有穷兵黩武,可充军队,这等治下,是小民们最欢喜的。”
“大人说的是。”王泼三侧头看了一眼那在夕阳下金碧辉煌的小紫禁城,道:“只是这杨家,着实是遮奢了些。”
李铁笑意变得森冷:“所以,要铲了他!”
这时候,楼梯传来凿凿的靴声,又是上来了两个客人,他们谈笑着向着二楼一角的桌子走去,刚好要路过李铁两人的座位,有个客人似乎不小心,一下子撞到了王泼三的肘子尖儿,王泼三身子一晃,胸口撞在桌沿儿上,顿时是撞得一阵汤水淋漓四溅,溅了王泼三一身。
王泼三起身怒骂道:“你***没长眼啊!”
那客人也是行商打扮,也不是吃素的性子,当下便是脖子一梗,腰间牛耳短刀已经是露出半截雪亮的刀锋,恶狠狠地道:“好狗胆,再说一遍?”
两人顿时便起了争执,那跑堂的小二赶紧过来劝架,掌柜的也上来说好话,又应允了赔王泼三这一桌一壶好酒,好不容易才算是把这几个人拉开。这等事,在酒楼最寻常不过,谁也没放在心上。
几人又各自坐下,王泼三手里已经多了一张纸条,他略略看了,低声道:“大人,已经跟那边儿联系上了,董三林干得不错,黑虎山已经答应投诚,并且联络了附近百里十七八个绺子,汇聚了三万马军,已经到达城北八十里。”
“好!”李铁眯着眼点点头,沉声道:“咱们也该做点儿什么了。”
王泼三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这事儿,您大可不必以身犯险的,我们来就成了。”
李铁摆摆手:“这事儿无需多说,兹事体大,得我来才成。”
几人匆匆结账下楼,而剩下的那些酒客,有的走了,有的还在酣饮,一切如常。
这时候,在金碧辉煌的知府衙门大厅中,一张对话也发生着。
一切,都因为从武毅军传来的一封信。
今日午时,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抵达宣城卫,向城门守军说明来意,自称乃是松花江将军,武毅伯爷的信使,奉伯爷之命来向虎林知府,宣城卫指挥使等一干虎林地面军政大员传达伯爷命令。
城门守军不敢怠慢,赶紧报了上去,很快,这一行信使便得到了杨汉林的接待。
杨汉林盛情接待他们一番,验过了印信文书,确定了身份,然后便是召集众人议事。
大厅中,杨汉林来回踱着步子,他已经在议事大厅里翻来覆去的走了十多个来回了,他已经五十来岁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个老人,头发已经霜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松弛,略有些驼的身影在秋日昏黄的余晖投映下更显得有点苍老。
厅里两排座位,坐着十大家族的族长,虎林地面的事情,就是他们一手决定的。
现在杨汉林在虎林地面的威望无二,这些族长们都知道知府大人遇到了棘手的事情了,没一个人敢吭声,都默默的坐在一旁,生怕打断了知府大人的思路。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者才咳嗽一声,道:“知府大人,武毅伯爷遣人送来的信件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您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么!咱们大伙儿一块,总比您一个人闷着想强吧!”杨汉林被他这一句话打算了思路,颇有些不悦,但是这老者是十大家族中洛家的家主,名为洛阳及,洛家在十大家族中实力只能排进前三去,但是这一代的家主洛阳及长袖善舞,极为擅长经商,论起其财富来,却是十大家族中最多的,占有的田产不计其数,家中奴婢上万人,不但是这里,在京中也有大量的买卖营生。
他开口了,杨汉林却是不好发作。
他顿了顿,沉声道:“诸位,刚才本官收到松花江将军连子宁送来的一封信,上面写着,要咱们集结虎林地面所有军队,前往喜申卫进行整编。他说朝廷入秋之后,就会和女真开战,咱们虎林地面也是份数朝廷麾下,自然应该尽一份力气。对这事儿,大伙儿都议一议吧!”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哗然。
一个坐在首位的年轻人不屑的冷哼一声:“连子宁这小子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啊!朝廷什么时候能管到咱们头上了?他不过就是一个松花江将军而已,算得了什么东西,再说了,打女真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分明这就是图谋怎么虎林地面,咱们只要是一把兵权交上去,下一刻只怕就大难临头了。想得倒美!爹,要我说,咱们就给他回封信,说虎林地面兵倒是不少,让他自己带兵来领吧!”
说话的年轻人,名为杨德礼,是杨汉林唯一的儿子,也是杨氏家族的下一代继承人。
听到他说话,顿时便有不少人附和。
杨汉林看着自己儿子,眼中也是闪过一丝赞许。
他也是倾向于儿子的意见。
虽说武毅军名头极大,数年以来战无不胜,已经传遍整个关外,但是连子宁此举,分明就是空手套白狼,不花费任何代价就要把的虎林地面收入囊中。可以想见,兵权若是没了,自己这些家族的地位权势,也都随之尽付流水。
与其如此,还不如和武毅军狠狠的打上一仗,虽说武毅军强横,但是杨汉林对自己这些年经营建立的军队却也是极有信心,相信就算是比武毅军差也查不了多少。
洛阳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的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昨天晚上,他宿在第十六房小妾的房里,那是他新近纳的一个小妾,是个高丽女子,据说父亲还是高丽的一个品级颇高的官员,不过后来犯了事儿,被高丽王给处斩了,他的家族便流落至此,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落魄到妓寨。洛阳及花了五百两银子为她赎身,至今一个一个月了,日日都是在她那儿呆着。
今天早上天色最黑暗的时候,洛阳及正是酣睡,然后便是被人给叫醒了。
他看到窗前站着两个黑影,当时便是一身冷汗湿透了全身,他们十大家族各自都有私兵,他的洛家庄园里面也驻扎着足有三千军队,却没想到,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进来,这让他心中惊怒交加,当然,更多的是恐惧。
也算他冷静,并未大声叫喊,那黑影已经摸到窗前,沉声道:“洛家主,鄙上托在下给你带几句话。”
“鄙上便是武毅伯爷,武毅伯爷对您非常赏识,常说东北之地长袖善舞之商贾,莫过于洛阳及者。杨氏不德,占据虎林地面,形同割据,鄙上身为朝廷之松花江将军,平定叛逆,义不容辞。现已率领大军抵达虎林地面边境,随时可挥戈而至。只是兵戈一起,受苦的是黎民百姓,鄙上慈悲为怀,不忍于此。现已经修书一封,遣人送至宣城卫,鄙上要你做的,便是同意信中的内容。只要是武毅军占领了虎林地面,鄙上许你一个同知的位子,到时候洛家,只会比现在更强。”“鄙上言出必践,洛家主,你也可以想想现在的处境,何去何从,自有决断。”
说完这些话之后,黑衣人都没给洛阳及反应的机会,便是飘然而去。
现在那黑衣人说的话在洛阳及的脑海中回荡着。
他们并没有说错。
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利用这十年的时间,杨家彻底坐大,军力政治实力已经远远超过其他家族,并且现在开始采用各种手段对其他家族进行压制——比如说在军中进行清洗。
杨汉林大量提拔自己的亲信,并且招募不属于十大家族序列的平民子弟入伍参军,对其他家族的军官进行贬斥打压,现如今,如此各自家族保存的若干私军之外,他们在虎林地面军中的实力,所剩无几。虎林地面,现在几乎成了杨家的一言堂。
也正因为如此,杨汉林更是肆无忌惮,这次把他们招过来说是商议,也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
洛阳及知道自己如果出言反对的话定然会引得杨汉林不悦,但是想起那黑衣人许诺的好处,他又忍不住动心了——反正只是说句话而已,也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就算是杨汉林不悦,还能杀了自己不成?但是一旦武毅军占据了这里,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啊!
连子宁的信誉还是很好使的,洛阳及权衡片刻之后,终于有了决断。
他看了看厅中,有些人在附和杨德礼的话,有的则是保持沉默,显然是不怎么认同但是限于身份,却不敢乱说。
洛阳及咳嗽一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然后不慌不忙道:“知府大人,这事儿,老朽能说两句么?”
杨汉林道:“自然可以,洛家主请说。”
“这事儿,老夫以为,先不着急跟武毅军撕破脸。咱们不妨先想想跟武毅军撕破脸的下场。”洛阳及慢条斯理道:“诸位请看,武毅军如此势大,咱们就算是在宣城卫,也是听到不少,骁勇善战,尤其是火器精良,呵呵,老夫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实话实说。武毅军这般强悍,若是如杨公子所说,咱们定然把武毅军触怒了,大军来攻,咱们能不能把挡住且不说,就算是挡住了,这一番打来打去,诸位,咱们的田产土地庄园,可都得给打烂了。”
他这样从众人各自的切身利益的角度一说,顿时便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他们都是爱惜自己田产土地的,一听这个,自然是心中舍不得,风向便偏向了洛阳及那一边,众人纷纷声援。
杨汉林心中怫然不悦,脸色便拉了下来,寒声道:“那以洛家主的意思,就要把这片基业拱手相让么?咱们把军队交出去,然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肆意宰杀?”
“知府大人您误会了,老朽的想法也不是如此。”洛阳及道:“老朽的意思是,咱们且不和武毅军翻脸,何不先不派人与他们交涉,看看他们要提出什么条件来,这样岂不更稳重一些?各位您想,这武毅伯定然也不想看到一个残破无比的虎林地面,他要征兵,要粮饷,要好处,定然是希望虎林地面依旧是如此繁华才对,所以他也不想兴兵戈,而且他治理虎林地面靠谁,还不是靠着咱们这些人?所以说不定,武毅伯还会答应咱们的条件。诸位说是不是?”
他说的这番话极有诱惑力,对于这些大家族来说,一怕失去权势,二怕战争造成的影响,如果既不用打仗,也能保证权势,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