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沉思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猜不出丞相会怎么安排。”
魏霸品味着赵广的话。他知道赵广和他的兄弟赵统脾气都和赵云很像,和他们家传的武艺风格也很像,滴水不露,看起来平常无奇,但是几乎没有破绽,从不会让人抓住把柄。赵云能寿终,和他这个习惯有很大关系。
猜不出丞相怎么安排,这其中有两个意思。
第一点,计划会由丞相来决定,别人只有执行的机会,而没有多少建议的机会,否则的话,多少能猜出一些端倪,特别是对赵云这样的老将来说,只要你露出一点口风,他都能将你的想法猜得仈jiǔ不离十。毕竟作战虽然讲究奇,可根本还是正,常识是必须要遵守的。
第二点,我只说我不知道丞相怎么安排,却没有说我自己的意见。这里面既有我做不了主,所以有没有意见并不重要的意思,也包含有我的意见可能和丞相的意见有很大分歧的意思。如果思路相近,多少是能猜一点出来的。
经过半年多的熟悉,魏霸已经对这套说话模式渐渐掌握了。
“那如果由你由做计划,你会怎么安排?”魏霸看着赵广的侧脸:“或者说,丞相现在征求你的意思,你会怎么说?”
“丞相不会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会有机会来做计划。”赵广淡淡的说道,他顿了顿,又说道:“也许他会考问你,你会怎么说?”
“你啊,狡猾狡猾的。”魏霸早就料到赵广会这么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一推赵广,半开玩笑的说道:“仲德,你和师父一样,是滴水不漏。不过师父都是七十的人了,他这么做情有可由,你才二十多岁,这么老成,一点朝气也没有,怎么能行?”
赵广却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的看着魏霸:“你说的没错,这是我赵家的长处,也是我赵家的短处,与年龄无关,是天xìng。”
“呃……不用说得这么严肃吧?”魏霸尴尬的看着赵广,“我只是开开玩笑,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
“我没有说你贬低我们赵家。”赵广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笑容,严肃得让人不自在。“我这只是说一个事实。子玉,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吗?”
魏霸眉头一皱,心里犯了嘀咕。对赵云当初为什么主动收他为徒这件事,他也做过很多猜测,但是不管哪个猜测都无法验证,因为这些事只能靠自己分析,不好当面去问。他曾经试探过赵云,但是以赵云的禀xìng,只要他不想说,魏霸自然是连点味道都闻不着。现在赵广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他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其实很简单,我们父子兄弟的天xìng一脉相承,凡事都讲究先立于不败之地,这当然是个好事,可是有些事好过了头就变成了坏事,比如我们兄弟,就像你说的,没有一点年轻人应该有的朝气,年纪轻轻,却暮气沉沉,俨然是父亲的翻版。”
魏霸一声不响,静静的听着,他知道赵广说的这些都是真话,他和他的兄长赵统的确过于老成,这样的xìng格守成足矣,开拓却不足。在蜀汉要积极进取,恢复中原的大背景下,他们这样的人就很难受到重用。赵云之所以被诸葛亮倚重,是因为赵云是蜀汉资格最老的战将,而赵广兄弟在年轻一辈中就不怎么容易出头,他们太安静了,安静得别人很少会注意到他们。
俗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nǎi吃,太安静的人很容易会被人忽视。
“之所以收你为徒,是因为你胆子大,敢当着丞相的面打后将军刘琰,还能把受丞相器重的杨仪逼得吐血,偏偏还让人抓不到把柄,这一点,我做不到,我兄长也做不到,我父亲更是想都不敢想。”赵广的眼中露出一抹自嘲,“父亲常说,用兵要讲究奇正相依,我们太正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而你却敢于用奇,恰恰有我们兄弟没有的特点,如果能将他的兵法传授给你,奇正相补,也许比我们兄弟更有出息。”
魏霸眯了眯眼睛。他相信这可能是赵云的真实想法,但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赵广没有提及。赵云有这个想法不奇怪,但是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的根本动力在哪儿,是赵云自己的主意,还是受诸葛丞相指使?如果是后者,那诸葛丞相又在想什么,是真的想让我变得沉稳一些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赵广最终也没有解答魏霸这个疑问,魏霸还是只能把这个问题藏在心里,慢慢的自己寻求答案。
“子玉,丞相很器重你们父子,你们将来会大有用武之地,不要辜负自己的才能,不要让父亲失望。”赵广搂着魏霸的肩膀晃了晃,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也许将来,你会成为我们甚至整个天下的倚重。”
“我实在是愧不敢当。”魏霸干笑了两声,咂了咂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听得懂赵广的言外之意。赵云是刘备的元从势力,而且是最后的硕果仅存。关羽死了,张飞死了,当年跟着刘备起兵的那些老臣,现在就剩下赵云一个人。他一去世,那股势力就将彻底淡出朝堂,最多当个富贵闲人,就像关兴、张绍他们现在那样。真正在朝堂上掌握大权的是荆襄派,魏家是荆襄人,更是荆襄人中现在实力最强的武人,诸葛亮要想建功立业,必然会倚重魏家。偏袒他们父子,又那么隆重的让他拜赵云为师,都可以看出诸葛亮对他的希望。
诸葛丞相倚重魏家,而魏家父子几人中,又最看重他魏霸,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以赵云的眼力,他不会看不懂这一点。
至于几年后的惨剧,现在没有人会想得到,毕竟诸葛亮今年才四十八岁,正当壮年,谁能想到几年后他就会累死在五丈原,进而引发蜀汉的朝堂权力失衡,必须要流血才能恢复。
只有魏霸知道。他知道诸葛亮的弱点在哪儿,他也知道诸葛亮的宿命,如果他不作任何改变,历史会按照原有的轨道行驶下去,诸葛亮会累死——也许未必会是五丈原,可是以他事必躬亲的xìng格,结果必然如此,魏家会被灭门——也许未必会那么快,但以魏延的xìng格,同样逃不过这个宿命。
xìng格决定命运,也许细节会有所变化,结果却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我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奋起抗争?如果要抗争,最大的敌人可能不是曹魏,而是诸葛丞相。
魏霸沉默的看着山下的军营,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半年多之所以拼命的练武学习,其实不仅仅是想改变命运,还有一个想逃避的潜意识。他不知道怎么这个问题,所以本能的回避这个问题。可是回避终究不能解决问题,做鸵鸟只能做得一时,做不得一世。
现在还多了一个问题,赵云将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不仅是他赵家的富贵,说不定还有蜀汉的前途。赵云能认识到自己的缺陷所在,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诸葛亮的局限?只是他自己已经老了,没有这个勇气去抗争,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魏霸的身上。
这老头够狡猾的啊,果然是大巧若拙,大jiān若忠。魏霸越想越觉得心惊,不由得暗自腹诽了赵云一番,忽然觉得自己的肩头沉甸甸的。
他竖起手,挡着自己的脸,和尾指扣着有些酸疼的眉心,暗自犯愁。
“子玉,你也不用太有负担。”赵广见魏霸如此,知道魏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感受到了压力,不免也有些愧疚,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他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身上,自家父子却躲在后面看热闹,这的确有些不太厚道。“怎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魏霸叹了一口气。心道你们赵家那点困难算得了什么,我们魏家才叫惨呢,如果老子不奋起反抗,几年后就要全家死光光了。唉,既然没有退路,只好打起jīng神,与心目的大神好好周旋周旋了。
魏霸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伸手一指东方的山峦,意气风发,大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我想,丞相应该会策反孟达,先解我侧翼之忧,然后再与江东协同起兵,分散曹魏的兵力,再趁机发动攻击。”
赵广沉吟片刻,点头附和道:“声东击西,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安排。”
“只可惜,他的反应太慢,未必来得及捕捉战机,最终还是我大汉与曹魏之间的较量。”
赵广愕然:“你是这么看的?”
“什么事都求稳的人,反应难免会慢一些。”魏霸微微一笑,不怀好意的看了赵广一眼:“比如说,我现在要把你推下去,你来得及考虑再三吗?”
赵广吓了一跳,随即又若有所思,默默的点了点头,轻叹一声。
“有位名将说过,作战这种事,有个七八分把握就行了。少了,太冒险,多了,又会失去战机。”魏霸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连夫子都说,再,斯可矣。三思而行,就太小心了,做不成大事的。”——————求三江票,求收藏,求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