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帛制地图上缓缓划过,从武昌向南,在长沙停了停,又转而向东,绕过庐陵,越过大庾岭,直插南海,然后往回一勾,在苍梧郡治广信城停了下来。
“叔英,你觉得可行么?”
孙俊按着佩刀,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地图:“大王的战术的确不错,只是我担心时间来不及。”他把目光从地图上收了回来,又说道:“而且这一支奇兵千里奔袭,为了掩藏行踪,也不能多派信使,和主力联系不够,这中间若是出点差池……”
“出点差池又何妨?”孙权眉毛一挑,“魏霸的主力都是一些新征集的蛮夷,他会是辅国将军的对手么?就算他分出一支偏师,也不过两三千人而已。我给你一万精锐,你还怕他两三千人?”
孙俊吃了一惊,连连摇手:“大王,我不行,我不行。”
孙权不悦的沉下了脸。
孙俊躬身一拜,恳切的说道:“大王不弃,授臣如此重任,臣本当感激涕零。可是为家国计,臣都不是合适的人选。当初在溆水,就是因为臣用兵不精,为魏霸所诳,这才连失溆浦、辰阳,致使武陵尽入魏霸之手。臣感激大王不杀之恩,也想一雪前耻,大王若是命臣为一小校,臣愿意冲杀在前,与魏霸决一胜负。可是统领一万大军,负收复交州之重任,却非臣所能担当。还望大王三思,更选良贤。”
孙权脸色缓和了些。孙俊曾经被魏霸俘虏过。他怕难以服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孙俊是宗室,是他信得过的人,除了孙俊之外,附近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孙俊见孙权犹豫,又建议道:“大王,臣倒是一个人选,大王也许可以考虑一下。”
“谁还能比你更合适?”
“周胤。”
孙权目光闪了闪,没有吭声。孙俊接着说道:“大王,自从魏霸进入武陵以来。前后数将与魏霸交锋。其中既有知名重将,也有后起之秀。以臣观之,周胤大概是最接近成功的一个。若非周峻怯懦,不战而退。也许当初在辰水之侧。魏霸就被擒了。”
“有这回事?”孙权不免有些诧异。他对此毫不知情。在他印象中,到目前为止,吴国众将和魏霸交手从无胜绩。不是战死就是战败,要不就是被生擒,连陆逊也不过是打个平手而已。相对来说,周胤不算是最窝囊的,可也仅仅局限于不窝囊而已,没想到他还这么接近成功。
孙权正在犹豫,校事吕壹的身影一闪,在门口中停住了。孙权摆了摆手,对孙俊说道:“那好,我再考虑一下。不过,就算是由别人领兵,你也要同行。叔英,胜败乃兵家常事,有谁没打过败仗?我在合肥还吃过那么大一个亏呢,不是照样挺过来了。你不要有压力,我相信你能成为一员佳将的。”
“多谢大王。”孙俊也看到了吕壹,识相的退了出去。他离开之后,吕壹这才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他走到孙权面前,躬身一拜。孙权招了招手,很随和的说道:“说吧,又有什么事?”
“大王,臣的手下看到张温在费祎在江边喝酒密会,相谈甚欢。”
孙权眉梢一挑,眼色顿时变得严厉起来。“谈些什么?”
“说的好像是临贺的战事。”吕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道:“张温提起逆相诸葛亮的时候,似乎很亲密。”
孙权脸色铁青,哼了一声,袖子一甩,吕壹躬身而退。孙权大殿里来回走了两圈,喘了两口粗气,脸色阴晴不定。这时,有人来报,张温求见。
孙权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下谷利。谷利也很茫然,不过他还是建议道:“大王,既然张温来了,听他说说也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嘛。”
孙权颌首同意,让人把张温叫了进来。在这期间,他搓了搓自己的脸,等张温走到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的笑容:“惠恕,为何事而来?”
“大王,臣刚刚与费祎在江边见了一面。”张温开门见山的说道。
孙权眼角跳了跳,又不动声色的说道:“是吗,谈了些什么?”
“是费祎主动约请臣的。臣观他的意思,似乎非常担心魏霸的安全,希望重开谈判。”
“哦,你怎么说的?”
“臣以为要谈判,就要让魏霸退出交州,是以臣劝他尽快通知魏霸,认清形势,以免大王一怒,玉石俱焚。”
“是吗?”孙权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张温:“惠恕对这一战很有信心啊。”
张温微微一笑:“正如大王所言,臣对这一战非常有信心。以辅国将军和奋威将军两员重将,再加上朱绩、诸葛恪这样的年轻才俊,击败魏霸和他手下的三万乌合之众,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
孙权的嘴角抽了一下:“只是什么?”
“大王,魏霸桀骜不驯,诸葛亮派他来武陵,本来就是借刀杀人之意。击杀魏霸,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却替诸葛亮除了一个心腹之患……”
孙权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张温的话。“惠恕,魏霸现在不仅是诸葛亮的心腹之患,也是孤的心腹之患。你若是想替魏霸说情,那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张温面色通红,张了张嘴,无奈的点了点头:“大王所言甚是,是臣失于考虑了。”说完,默默的拱了拱手,退了出去。他本想劝孙权与费祎重开谈判的,没想到孙权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近乎粗鲁的打断了他的话。
张温走了,孙权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闷闷不乐。他的目光扫过地图,重新又想起了孙俊的建议。他虽然不同意张温的建议,但是有一点他和张温想得差不多,陆逊以三万精锐对付魏霸的三万乌合之众,胜算还是蛮大的,区别只在于是用武力夺回交州,还是通过谈判让魏霸退出交州。从他本人的想法来看,魏霸是个祸根,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斩草除根的好,哪怕这是替诸葛亮铲除一个对手,也是值得的。
他要考虑的事远远不是击败或者杀死魏霸这么简单。他想了很久,决定把周胤招到武昌来面询,如果周胤真的曾经险些战胜魏霸,那让他领兵去交州倒也不错。周瑜是江东基石,他的长子周循本来也是个人才,可惜死得太早,他的女儿嫁给了太子孙登,周家和孙家已经密不可分,把周胤扶植起来,对平衡江东系在军中的力量肯定有帮助。
孙权随即下令,让周胤赶到武昌。
……
阳光从山岭背后照了过来,照亮了山谷。魏霸再一次站在了山岭上,俯视着山谷间的阵地。经过昨天的一场恶战,第一道阵地已经被血染红,尸体虽然收拾走了,血迹却无法清除,即使是清晨,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一群群苍蝇在山谷间乱飞,让人心烦意乱。
远处,吴军大营炊烟袅袅,他们还在吃早饭。这比起通常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陆逊似乎在故意展示自己的从容,连吃早饭都是那么慢条斯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
较量无所不在,魏霸自语自语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能把心理战用得这么不着痕迹,不得不佩服陆逊有两把刷子。这就跟开会一样,最后到的总是官最大的,陆逊仅仅是把时间往后拖半个时辰,就在心理上占据了优势。
如果他也有同样强悍的士卒,他现在就可以抢先发动对陆逊的攻击,把他堵在大营里,让他出不来。古代有过这样的战例,楚晋之战时,楚军就把晋军堵在大营里,让他们无法出营列阵,结果晋军推倒帐篷,就在大营里列阵,这才躲过了一场灾难。
他如果能这么干,也可以让陆逊狼狈一次,让他不要这么嚣张。可是他不能,他手下的这些人能够守住阵地已经不容易了,离开阵地去攻击陆逊的大营,就会失去控制,到时候陆逊恐怕真要请他吃一顿。
当然是他被陆逊抓住,成了俘虏之后。
“陆伯言,你欺负我。没关系,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迟早要你好看。”魏霸看着陆逊的大旗,愤愤不平的嘀咕道:“成名多年的宿将,欺负一个后辈,很有成就感么?”
相夫走了过来,看了看空荡荡的吴军阵地,再看看远处一片祥和的吴军大营,诧异的问道:“将军,陆逊这是怎么回事?”
魏霸脸颊抽了抽,坏笑道:“大概是昨天被打败了,今天不敢出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照常列阵。”魏霸不假思索的说道:“让大家先热热身,等陆逊来了,狠狠的揍他。”
相夫不虞有他,下去安排将士们进入阵地了。魏霸仔细观察将士们的情绪,昨天经过半夜的心理疏导,没有出现他担心的啸营,也没有人逃跑,只是情绪有些低落拘谨,不像大战前那么昂扬张狂。对此,魏霸感到非常满意,适当的压力还是有必要的,总是无知者无畏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有胜负皆能从容处之的军队才是真正的精锐。就像只有经过不断的锤炼才能锻出真正的宝刀一样。他担心的只是陆逊这把大锤太猛了,一下子把未成型的毛坯砸碎,那他可就亏大发了。
他丝毫不怀疑陆逊有这样的险恶用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