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春节,大街小巷里全都是些欢快的孩子。尽管外头天寒地冻的,可是他们仍旧只穿着小袄嬉戏玩耍。对于这些寻常人家的孩子来说,一年到头总要帮办着家务,只有过年才能尽情玩闹一阵,因此哪顾得上别的。
风无痕坐在二楼临窗的座位上,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十年了,到七月时就足足十年了。自打进了皇宫起,他就再也没露出过一个孩子的心性,怪不得有人说深宫岁月催人老,没想到也可以用在自己一个大男人身上。他苦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五脏六腑,几乎呛得他咳嗽起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突然,一个女声突然轻轻曼唱了起来,曲调极为悲凄。风无痕本就正在伤感的时候,哪里经得起这般撩拨,若非多年的皇子生涯让他养成了极强的自制功夫,怕是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坐在旁边的几个侍卫也觉煞风景,徐春书便第一个不满地扭头看去。只见二楼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衣着朴素的清丽女子,旁边一个老汉手持二胡咿呀咿呀地拉着,全然不顾这是佳节时分。掌柜见几个贵客脸色不对,立马不乐意了,几步冲上前去夺下那老汉手中的二胡,劈头盖脸地训斥道:“老头,你怎么回事?我看你可怜让你来唱几个曲子让客人松乏一下,怎么用那等丧气的词?你存心消遣人是不是?”
那老汉显然也吓住了。连回嘴都不敢,兀自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眼睛愈发浑浊了。还是那女子见过些世面。站起来盈盈一礼道:“都是贱妾的过错,刚才一时伤怀。没想到却用了放翁地卜算子,连掌柜您大人有大量,贱妾这厢赔罪了。”几句话说得徐春书等人心中一惊,一个小小的卖唱女子竟然说话如此清雅,怎么看都觉得蹊跷。几人虽然没有言语。目光却不住朝那一老一少扫去。
见那女子软言软语地求情,连掌柜的气顿时也消了一半,不过还是偷偷打量了这边地几个客人一眼,见他们一个个都脸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好了,别再唱那些丧气的调子就行。这边都是贵客,你若是用心唱几个拿手地小曲,到时他们随便赏你几个,以后你也不用老是这么辛苦。”他压低了声音道,略有些贪婪地看了那女子一眼。这才向柜台走去,口中犹自咕哝着,“这等小娘子四处流落倒是可惜了。唉,偏偏是寡妇,招惹不得…”
掌柜的声音虽低,徐春书等人皆是有功夫的人。又怎会忽略这等言语,但听到最后一句,几人的脸色同时一变。平日最好风流的叶风凝神看去,只见那女子分明是少妇装扮,只是发上簪了一朵白花,似乎是新近丧夫不久。不过是一个为家境所迫出来抛头露面地寻常女子而已,大多数侍卫都作出了这等判断,而徐春书却犹自怀疑地打量着那对老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喜庆欢快的调子从那一对卖唱的老少口中吐出,仿佛多出了什么别样的意味,那几个侍卫还不觉得,但风无痕已是感觉到一股透彻筋骨的寒意。难道他们就是刺客?风无痕的心间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随后又转瞬即逝。他自嘲地再度端起酒杯,刚要一口饮下,却发觉了徐春书的脸色有些不对劲。那是混杂着惊讶和奇怪的表情,难道他识得这一对老少?
徐春书突然起身离席,几步走到那两人面前,沉声对那女子问道:
“姑娘地娘家可是姓聂?”这一问却是蹊跷,饶是风无痕等人对徐春书的家世廖若指掌,此时也不由愣了。
那女子也是一怔,随即便低下了头,好半天才嗫嚅答道:“这位爷,贱妾并非聂姓一脉,想必您是认错人了。”话虽如此,但旁人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此刻复杂的脸色。
徐春书愈发觉得自己所料不差,微微施了一礼道:“姑娘也是名门之后,虽然家道中落,应该不至于沦落到这番田地才是。我当日曾经奉公子之命到贵府送过赙仪,见过姑娘一面,虽然时日长久未免有些记不清楚,但眉眼之间还是认得地。”
风无痕不由大讶,徐春书此番说辞无疑是意指当初是自己派他前去,但为何自己一点印象也无?他突然眼前一亮,脸色随即凝重了下来,一个几乎早就被他丢在脑后的名字偏偏在这个时候浮现了出来。
那女子犹自垂头不答,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须臾,她便听到耳畔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姑娘的父亲可是曾经任过福建巡抚地聂思远聂大人?”隔了那么多年却听到父亲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她再也难掩心中悲凄,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连掌柜仿佛是瞧出了一点名堂,刚才那位公子哥儿模样的人居然说什么巡抚,这下可是把他惊呆了。这一老一少出入自家客栈也有个把月的功夫,可是从来没瞧出有什么官家的做派,难道真如那几人所说乃是宦家小姐?他也是个知机的人,连忙遣了伙计去拧了两条热毛巾,殷勤地送了过去,眼巴巴地站在旁边想打探些什么。直到徐春书示意他不要在这边碍事,这位连掌柜才不情愿地讪讪走开。
虽然当日是奉旨赐死了聂思远,但风无言眼见一位金尊玉贵的官宦小姐沦落到如今的田地,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悲凉之感。那女子大约是想起了当时来送媾仪的人极少,大多都是亡父的故旧之类,想必眼前这位公子的身份也不寻常,因此起身便欲行礼,却让风无痕止住了。“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聂小姐不妨先擦一把脸,一会再到房中叙话。”他也瞧出了旁边的老人满脸尴尬之色,因此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揭她的伤疤。
果然不出所料,那女子是聂思远的女儿聂明裳,自从父亲死后便和母亲一起艰难度日,后来辗转嫁了京城的一个远亲,谁料成婚不过一年便死了丈夫。夫家嫌弃她命数不好,因为丧子而伤心的公婆便赶了她出来。聂明裳平日不过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为了度日便只能抛头露面,若非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老仆远伯一直劝慰她活下去,恐怕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便只能一死了之而已。
风无痕本就不会安慰人,好言劝慰了几句便让徐春书暂时将这一对老少安置在客栈中,自己却坐在房内出神。不是他疑心太重,实在是今日的偶遇过于巧合,都已经是七八年的事情了,真是难为徐春书还记得。想当初他初掌权柄,对聂思远已是分外优容,不仅让这位福建巡抚临死前见了家人一面,而且还派人送了赙仪,为此他还被陈令诚教训了一通,说是心肠太软。换作今日,恐怕自己是不会再理会这些了吧?
“殿下,属下认为那个女子相当可疑。”风无痕又听到了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冥绝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风无痕身后。“刚才属下去打探了一下消息。那一对老少是两个月前才搬到县城里来的,本来是何方人氏无人知晓。谁都知道这里是入京的必经之路,若是事先打算好了,在这里等候机会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还仅仅是怀疑,冥绝却已经付诸行动了,风无痕看着冥绝的神情,不免有一种心知肚明的感觉。想必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个家伙就会毫不迟疑地去动手杀人吧?“算了,对方的来意还没弄清楚,不用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他摇摇头拒绝了冥绝的暗示,“你们多费些力气看好他们便是,再者,明日我们就启程,到时给他们俩一些银子也就尽心意了。”
“殿下,非常时刻当用非常之法!”冥绝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眼下展破寒的扈从人马全被我们甩在了后头,若是有什么人以有心算无心,那就算是我等武功再高,双拳难低四手,届时仍然只有落败的分。今日乃是子煦的失策,若非他揭破那女子的身份,兴许她还不用死,但是她既然明白了我等的来龙去脉,那便留不得。”这些话从他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冷人儿口中说出,连风无痕也不由变了脸色。
“还是明日上路之时再作决定吧!”风无痕没有马上回复冥绝的建议,对于起初徐春书突如其来的举动,他还有些奇怪。他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侍卫,虽然不如冥绝那般涉足许多秘密事务,但也是深知进退之道的人,绝无可能轻举妄动。“你待会把子煦叫过来,我问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得随意出手!”他仿佛看透了冥绝的意思,狠狠瞪了他一眼。
果然不出所料,风无痕只不过问了几句,徐春书便坦白了自己当时的试探之意。他一见那两个人便觉得不对,虽然那个老者掩饰得不错,但作为一个贫困交加的老人,他的指甲却露出了马脚。那种满是皱纹的手是绝不可能拥有光润的指甲的,因此徐春书细细端详,认出聂明裳后,便当机立断地揭穿了她的身份。让这么一个身份尴尬的女人出现在台前总比遭人暗算好,这就是徐春书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