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亲自给张懋治伤。
衣甲揭开时,疼的不得了,那凝结的鲜血,将皮肉和内衬黏在了一起,拿着镊子,小心翼翼的撕开,方才将内衬脱下来。
张懋憋着脸,一声不吭。
苏月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是了不起啊,古有寿亭侯刮骨疗伤,今有英国公……”
“休要嗦。”
张懋呼出一口气,此战,必当名流清史,自己一举一动,都可能采集史料的翰林记录下来,老子也疼啊,真恨不得哭爹叫娘,可得忍着哪。
你苏月还在此,说啥风凉话,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
而后,便是寻觅伤口,先是上了酒精,张懋的额上青筋爆出,这是刀伤,皮肉都翻了起来,在确定伤口里没有刀剑的残片之后,苏月便熟稔的开始缝合,此后上了金疮药,包扎了起来。
“报。”有个书吏匆匆而来:“公爷,都尉……都尉他……他说他不干了。”
“啥?”张懋豁然而起:“为啥?”
“他说……他脑壳有点疼,可能是杀敌时,过于激动,旧疾复发,也要来此养病。”
张懋叹了口气,道:“方家的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懒,没治了,老夫此番让他暂理大同马政,就是想借此机会,让他熟悉一下马政的,老夫老了,经此一战,也算是对得住祖宗,没有辱没先人,也不指望,镇守一方。这是年轻人们的事啊。你说这个小子,祭祀不会祭祀,马政又没耐心,他能做啥?有这聪明的劲头……真是糟践了啊。”
“还是公爷好,下马能祭祀,上马能掌兵。”书吏笑呵呵的道。
“……”张懋突然觉得这书吏,话里带刺。
张懋索性叹了口气:“罢罢罢,就如此吧,奏疏,写了没有,给老夫看看。”
“已写了,请公爷过目。”
张懋取过,定睛一看,颔首点头:“如此甚好,发出去吧。”
“是。”
张懋道:“择日,我等也该班师回朝,要做好准备。”
“是。”
………………
京师里,对于大同的战事,朝野内外,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期盼,有英国公在,想来大同能守住吧。
何况,一场大战,可谓是旷日持久,没有一年半载,鞑靼人怕也不能退兵。
这是守城战哪,慢慢耗着呗。
因而,虽然为了防范未然,京师里,也加强了戒备,可人们对于大同来的消息,并没有太多急迫的期待。
太子不在身边,跑了,据闻还去了大漠,这令弘治皇帝很是恼火,可最终,他决定接受。
这个儿子,每日盼着的,不就是如此吗?
去吧,去吧,孩子的翅膀长硬了,只要能活着,有侥幸的活下来,其他的,都无妨。
方继藩也不在身边,有时,看着秀荣忧心忡忡的抱着方家的孩子入宫觐见时,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令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惭愧。
小方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
尤其身边,欧阳志伴驾在一旁,每次看到了欧阳志,就想起了方继藩,这是睹物思情呢,还是睹人思情?
欧阳志永远都沉默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搁下了笔,道:“你的恩师,去了大同,你一定也很担心吧。可没法子啊,这小子长大了,是该放他出去,让他好生磨砺、磨砺,欧阳卿家,朕将自己的儿子,也都放出去磨砺了,这些事,却不敢对人说,若是让内宫的人知道,太子出了关,还去了大漠,非要吓死不可。女人嘛……”
欧阳志良久,颔首:“陛下说的对。”
弘治皇帝皱眉:“这鞑靼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啊,多少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大明最可怕的对手,不除鞑靼,朕……真的是寝食难安哪。”
他说着,拿起了奏疏,又低头去看。
天下多少事,都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虽在壮年,身子却有些佝偻。
“陛下近来忧心忡忡,身子,似乎……不好。”欧阳志道:“不妨,今日歇一歇,在禁苑里走一走。”
弘治皇帝皱眉,抬眸,看了欧阳志一眼。
良久。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走?这可不成,离开一会儿,要耽误多少事啊。”
不过,他笑了:“欧阳卿家既如此担心,不妨,朕就起来,走一走吧,去内阁?内阁诸公们,可比朕辛苦呢,朕去探视一二。”
他竟当真动了身。
带着欧阳志,一路至内阁,早有宦官进了内阁通报。
刘健三人得了消息,忙是出迎。
弘治皇帝勉强挤出笑容:“三位卿家都在?都在议论什么?”
刘健咳嗽一声,想了想,老实的道:“还真有所议论。”
弘治皇帝道:“卿家但言无妨。”
李东阳赶着道:“陛下,皇孙年纪不小了,想来,已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臣等在想,再过一些日子,就该给他寻一个良师了,臣等思来想去,从前的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很是合适,他是至诚君子……却学问精深。”
“……”
这皇孙,才多大啊,一岁多一点儿呢,才勉强会叫几句‘吃奶’、‘抱抱’之类的词儿,就这时候,便要给他寻觅良师了?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
他似乎看出了三个内阁大学士的内心想法。
太子殿下……这般折腾,看来……随他去做啥便做啥好了,此次去了大漠,据闻还出了关,这是多可怕的事啊,弘治皇帝让内阁三位卿家保守秘密,这三位内阁大学士,倒也不敢将消息传出去。
想来,对这些大臣们而言,每日看着这太子,真真要呕血啊,你好端端的做太子,在京里倒也罢了,偏偏要去兰州,好,让你去兰州了,你竟还出关,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只怕是人都受不了了。
越是如此,刘健等人,便越将希望,放在了皇孙身上,他们希望,皇孙能成为像弘治皇帝这般的明君。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道:“皇孙尚幼。”
说着,步入了内阁,刘健等人面露惭愧之色,这件事,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的,理当是太子殿下自关外回来,再提。
可是……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坐下之后,呷了口茶:“朕一直在想,鞑靼猖獗至此,屡屡犯边,大明,是烦不胜烦哪,这天底下,到底有谁,可以为朕分忧呢?”
说着,叹了口气:“大同,有消息了没有?”
刘健笑吟吟的道:“清早,倒是有奏报来,不过,眼下内阁这里,抓紧着调度钱粮还有征募民夫供应军需之事,那份奏疏,还没开始票拟呢。”
看着三位卿家,双鬓上已是斑斑的白发。
显然,为了大同的战事,他们没有少操心,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有劳你们了,将奏疏取来吧。”
刘健不敢怠慢,忙是让书吏取来奏疏。
这奏疏平平无奇,不像是急报。
弘治皇帝便打开,这字迹,很熟悉,竟是张懋亲自上奏。
当然,从这言辞来看,又不像张懋的口吻,想来,是张懋的书吏书写了一遍之后,张懋在抄写下来,上奏的。
“张卿家受了伤?”弘治皇帝皱眉:“朕看他的笔迹,有些潦草,不是得病,就是受伤了。”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惊诧,这可是主帅啊,守卫大同,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弘治皇帝继续低头去看。
却是震惊了。
“奏曰:鞑靼军犯大同,臣率军出城决战……”
出大同……决战……
张懋历来稳重,怎么……这么胆大,这若是有个闪失,大同可就完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是日,臣摆车阵以待,鞑靼狂攻车阵,三军奋勇,拼死抵挡,鞑靼铁骑七万人,遮云蔽日,连绵不绝。此时,驸马都尉方继藩率飞球营腾空……”
后头的事,说的绘声绘色。
看的弘治皇帝一愣一愣的。
啥……
都尉威武霹雳弹!
这东西……好生猛烈。
自飞球上投掷而下,鞑靼军顿时人仰马翻,死伤不可计数,以至鞑靼军的骑队,竟是前后不得呼应,前锋的鞑靼人,陷入了车阵,张懋率军猛攻,将其团团围住,杀了个干净,后队的鞑靼铁骑,在炸药包的攻击之下,已是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竟是呼啦啦的……溃逃……
鞑靼……大败。
死伤四万,哀鸿遍野,割其首级两万九千余,又俘虏了数千人,而飞球营,毫发无损,明军死伤数千。
这是野战,是野战啊……
弘治皇帝的眼睛,瞪的比铜铃好大,这怎么可能?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后,还从来没有人数相等的情况之下,在野战之中,战胜鞑靼人,这只有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期,才可以做到。
可现在,直接深入大漠,寻觅鞑靼人,最后……将其几乎全歼,那鞑靼人,竟是兵败如山倒。
呼……
弘治皇帝长长的出了口气,他起身,手中还抱着茶盏,似乎觉得茶盏很碍事,狠狠的将茶盏摔在地上。
哐当……茶盏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