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荣国府贾家后街。
内堂,薛姨妈正满脸堆笑的再往薛蟠身上套衣裳,虽在国丧期间不能穿艳色,却也穿了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兰花锦缎长袍。
配上薛蟠的大脑袋,也不知怎地,忒入薛姨妈的眼。
同喜同贵两个丫头还捧着胭脂粉盒,薛姨妈准备给薛蟠再上点腮红,敷一层薄粉。
这是她印象中江南士林里的风流名士的做派……
莺儿虽满眼不愿意,却也不得不举着一块镜子,让薛蟠“孤芳自赏”。
这几日消瘦了许多的宝钗坐在炕边,看着这一幕,心中也不知该是何滋味……
王家被抄家流放的消息终于传进了贾家,王夫人当场就昏迷病倒了。
贾家老太太想破口大骂贾琮忘恩负义,可嘴张的老大后,才想起人家如今贵为监国太子,又生生憋住了,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虽未病倒,却也没了精气神,整日里萎靡不振。
而薛姨妈因为几番弄巧成拙,让人看了笑话,所以这几日也懒得动弹,除了偶尔去看看王夫人,也不往贾家常跑了。
至于宝钗自己,这两天却不似旁人想的那般难熬,反倒愈发平静下来。
那日没能同贾琮一道走,是她心中永远过意不去的坎儿。
纵然是为了孝道,可是……
终究是落后了黛玉一大步。
不过,当她心中彻底意识到,不再会有那个位置后,宝钗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
那日未曾选择同生共死,哪怕她心里打定主意,若贾琮有事,她必不独活,但心中的亏欠感依旧让她抬不起头来。
而因此丢了正位,让她受到了女人最大的惩罚,这种失意反而能够抵消掉心中的痛。
她是一个如此骄傲的人,不允许自己不完美的坐在那个位置。
她认了……
但她也相信,贾琮理解她,也不会不要她,所以她可以静静的等他。
多久都行……
只是,家里依旧不平静啊。
薛蟠穿的鲜亮,脸上也满是得意之色。
薛姨妈则如同哄孩子般哄道:“蟠儿,见着了琮哥儿,你可要好好说说,就说都是娘的不是,和你妹妹不相干,让他可千万别心里去……”
薛蟠“啧”了声,嫌弃道:“妈,你都说了多少回了,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再说,你别老琮哥儿琮哥儿的叫了,人家太子如今叫刘元!”
提醒罢,又惊叹道:“乖乖,了不得!琮哥儿成了太子后,当场就拿下了舅舅,没让人杀,却全家流放到黑辽那鸟不生蛋的地方。舅母几回回算计他,看在姨母的面上又牵连着亲戚才饶她,如今没了这层干系,嘿!直接拿下!舅舅成了军机大臣后,舅母还有王义都瞧不起咱家,如今让他们去宁古塔好好养着嘴脸看人罢。还有宋广先、娄成文两大军机,之前总和琮哥儿过意不去,这下都好了,哈哈哈!”
笑爽后又提醒薛姨妈道:“妈你也仔细点,往后别老办坏事,当心太子也拿你问罪,你瞧瞧给西府老太太吓的,她现在消停了,不一口一个孽障喊了吧?当初她但凡能对琮哥儿好点,不也能和当年甄家奉圣夫人一样荣光?再看看现在……”
这话将薛姨妈气个半死,往薛蟠身上拍了把,骂道:“放你娘的屁!你这黑了心的孽障,让他把娘也流放了,你就高兴了?!”
薛蟠对着镜子摇头晃脑道:“那应该不会,看在妹妹和我的面上,总会给妈留些体面,不过你可真别再坏事了……今儿太子招我进宫议事,得空我替妈你说点好话,多半也就没事了。在太子面前,我还是颇有几分体面的。没事,只要妈你别再坏事,妹妹的事包在我身上!”
薛姨妈闻言,这才高兴起来。
看着这对自我感觉好到爆棚的娘儿俩,宝钗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
没人比宝钗更了解贾琮,那是一个真正冷清到冷酷的男人。
除了真心对他好的人外,但凡有一丝杂念靠近他的,他心里都能明白过来。
不说别的,就如她姨母王夫人。
表面上对贾琮也算好的,但背地里的算计何曾少过?
而贾琮对她,和对贾政,就是两种很分明的态度。
虽也念她的好,却只是口头上念好。
既然王夫人也是表面善意,他回馈的同样是表面善意。
不然的话,但凡看在她的面上,也不会让王家落得个如此凄惨的结局。
就是不知她那姨母在心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曾经背地里的诸般算计……
而总是啐骂贾琮的贾家老太太这几日惊吓的够呛,却有惊无险,在宝钗看来,多半是贾琮看在贾政的份上。
如果没有贾政在,想来也要够呛……
而她妈对贾琮,谈不上好坏,但总是阻止她和贾琮在一起。
那夜里又快将嫌弃和划分开界限的话说到明面上,贾琮对她娘之感观,不可能会有多好。
至于她这哥哥……
虽常向着贾琮,可目的并非对贾琮好,而是想巴结人家,倚贾琮的势在外招摇。
贾琮当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便如此,如今更是如此。
这一点,宝钗清楚,贾琮同样只会更清楚。
她这哥哥若是以为几次向着贾琮说话,就能以此为功,在外面招摇轻狂,到头来,多半会吃个苦头。
不过这些事,宝钗虽然看的明白,却没有开口去说。
她知道自从贾琮摇身一变,从贾家老太太口中的“庶孽”,变成了孝贤皇后所出的元子,更身负两朝皇族血脉后,她妈和她哥两人,就快魔怔了。
满心思要成皇亲国戚,更渴望成为后族。
现在同他们说那些道理,是没用的。
她作女儿和妹妹的身份,让她也无法说些狠话……
只能那人,亲自让他们明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没用种下善因,就莫要期待善果。
心中念着这些,宝钗清减了许多的面容上,愈发平静无澜。
……
东宫,明德殿。
今日上午,贾琮在此召见了皇家内务府诸大臣,皇商。
内务府负责皇家日膳、服饰、库贮、礼仪、工程、农庄、畜牧、警卫扈从、山泽采捕等,还把持盐政、分收榷关、收受贡品等职责。其主要机构有“七司三院”,最重要的是广储司,专储皇室的金银珠宝、皮草、瓷器、绸缎、衣服、茶叶等特供品。
也因此,广储司下,就有了专门为天家供应金银珠宝、瓷器、绸缎、衣服和茶叶等供品的皇商。
这些皇商,大都是与天家有些干系,甚至有些旧交的家族。
崇康帝在位时,崇尚节俭。
每年采购各式珠宝、绸缎、茶叶的皇家特供都一年比一年少,也因此废黜了不少内务府官员。
而如薛家这样的皇商,原专门为天家采办江南苏绣,在先帝在位的十多年来,也日渐消沉。
但是,不干活,不代表没有好处。
凭借皇商招牌中的皇字,这些皇商家族在大乾各地可谓是呼风唤雨,地位超然。
经过几十上百年的经营,大部分皇商家族早已超脱了商贾的范围。
他们织造出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络,依靠这张关系网,他们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譬如薛家。
薛蟠不是纯粹的妄人,但他在江南敢指使奴仆肆意打杀冯渊,没有丝毫顾忌,就是因为他知道,以薛家的地位和关系网,足以摆平这样的小事。
也确实摆平了……
这就是贾琮今日召见他们来此的原因。
端坐在明德殿御位上的贾琮,看起来颇为年轻,但面上清冷的神色,和锋利的目光,却让殿内内务府大臣及皇商们,颇感压力。
纵然原本露着讨好笑容的薛蟠,此刻都心中凛然。
来者不善。
这是众人的心声。
内务府的皇商们此次之所以都还在京中,是因为太上皇驾崩,他们来京吊丧祭拜。
在贞元朝时,是皇商们过的最惬意的时日,也是他们最后的美好时光。
还未离京,又遇国丧,也就迁延至今。
大礼参拜之后,贾琮看了身旁太监一眼,东宫总管太监王春尖声叫起。
贾琮开口道:“今日招内务府诸臣来此,是因为孤想起一事来,故而趁着诸位都在京的时机,问问你们。”
内务府总大臣董殿邦忙躬身道:“不知殿下想要垂询何事?”
贾琮看了看这位在内务府大臣位置上坐了十数年的大臣,眼睛微微眯了眯,道:“这话,得从孤还是锦衣卫指挥使说起。”
听闻贾琮之言,殿内诸人脸上多闪过些不自在。
做臣子的,最盼望的是君王能垂拱而治,给他们最大的自主性。
最怕的,就是君王知道他们的底细……
偏偏,上头这位监国储君,是以锦衣卫起家的。
谁家还没点见不得光的糟心事亏心事?
这要是让上面这位知道了,那还能落着好?
果不其然,越是担心的事,越容易发生。
他们便听贾琮淡淡道:“孤在江南奉先帝旨意办差使时,听闻了许多关于你们皇商的传闻。大多,都不是好话。欺行霸市、巧取豪夺、强抢民女甚至害人性命!这种传闻,在各省几不算新闻。孤也着人打听查探了番,十之七八,都是真的。偏偏,各省府衙,碍于你们皇商的身份,忌惮你们可直达天听的权势,是敢怒不敢言呐。
你们打着天家的旗号,行触犯国法、鱼肉百姓、为祸地方的勾当,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原本孤回京后,便要奏明先帝,对这等人严加惩处。
只是没想到,归京后诸般大事连连发生,因而耽搁下来。
今日,孤得了些闲,正巧你们也都在京,所以就想当面问问你们,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薛蟠,来,你先说说。当日指使家奴,打死无辜百姓的感觉如何。
你可知国法何在?你可知天威何在?”
薛蟠:“……”
涂脂擦粉精心打扮了一早上的薛蟠,做梦都没想到,贾琮今日招他前来,是为了第一个拿他开刀做筏子。
若是从前在贾家,他或许还有些勇气嘻嘻哈哈点头哈腰赔不是,妄图插科打诨混过去。
可在这天家皇城明德殿中,看着端坐皇椅上威严尊贵的贾琮,薛蟠哪里有胆量浑说?
再看看殿上的大汉将军,似随时要将他扑杀,唬的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巴张了张,哆哆嗦嗦的说了两个“臣”字,便再不知该说什么了。
贾琮见此,不再看他。
一旁察言观色的王春见之,忙上前,取出一份名单来,一口气连念了七八个人的名字。
每念一人名字,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架起一人离开。
直至最后,王春口中吐出“薛蟠”二字时,薛蟠连跪都跪不稳当,被两个锦衣大汉拖出殿外。
殿内诸人,几乎没人不知贾琮与薛家关系的。
如今看到连薛蟠都落到这个下场,诸人心中无不骇然惊恐。
天家,果然还是那个天家。
贞元朝时,叶太后一族几乎死绝,如今只留下一个女子留在宫中。
先帝时期,董皇后一族因为皇子暴毙案,被杀的干干净净。
而如今,薛家甚至还未嫁女入宫,最后一个男丁就要保不住了吗?
连与太子大有渊源的薛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
贾琮目光扫视一圈后,沉声道:“这些人,都是身上沾着人命之人。孤为太子,岂能容忍?至于你们,孤相信,你们当中,有人比这些人更可恨!”
这凌厉的话锋,让满堂人站都站不住,纷纷跪下请罪。
却不想贾琮话锋一转,语气又淡淡道:“只是念及你们祖上薄有微功的份上,也念及……如今国事艰难,孤暂不深究。朝廷如今难啊,江南雨水不断,江河泛滥,河工吃紧。如此倒也罢,偏齐鲁又半年无雨,赤地千里。数百万百姓,面临饥荒之灾。今年内务府一切珠宝、绸缎、瓷器、茶叶、御酒的采买,全部终止。预算银两,悉数拨付齐鲁,用以赈灾。只是,仍有百万石粮食的缺额……”
话至此,殿内诸人若是还不明白今日鸿门宴为何而来,也就活该当死了。
自内务府总管大臣董殿邦起,凡是这些年心里有鬼的,无不纷纷慷慨解囊,为朝廷为殿下分忧解难。
越是自知屁股不干净的,出手越大方。
有的人连贾琮都为之侧目……
不过这些人也是没办法,殿内还有一队锦衣校尉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要是不能让殿上那位满意,清算起来,他们全部家产保不住不说,怕连阖家脑袋也保不住。
当近百位内务府官员和皇商们一一报出他们的数字后,贾琮用心算了算,大概有一百五十万石粮食。
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足够先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齐鲁倒也不是完全没粮,偌大一个省份,怎会彻底绝粮……
关键是,因为绝收成为定局,现在山东各地的粮价一日三变,涨的让人害怕。
然而越是涨价,各处粮米商铺也就越是惜售。
商人逐利本是天性,若是放在嘴边的肉不吃,那也不能叫商人了。
但他们这般,却造成了恶性循环,让粮价越来越高,底层百姓苦不堪言。
齐鲁之地的百姓缺少信心,他们不知道朝廷会不会赈济。
有这一百多万石的粮食送进去,除了能立即打压下粮价外,还能让百姓对朝廷生出信心。
这一点,比粮食本身都要重要。
自古山东多不屈之民,虽出不了皇帝,但土匪妖教却是层出不穷,譬如白莲教。
若是让人趁机在齐鲁生事,必成大祸。
等到那时再平叛,花费的代价超乎想象。
所以,贾琮今日才不得不想出此计,暂缓难局……
看过记录“纳贡”的名单后,贾琮缓缓点头,道:“诸卿能有此忠孝之心,孤甚慰之。这些粮食,不必运往京城,直接送至齐鲁便可,一个月内,那里会有锦衣卫和齐鲁府衙之人接收,正好,如今江南夏粮收获。孤听说,两湖今年是个丰收之年……
以大功赎大罪,用这些粮米救活万千百姓的性命,赎去尔等这些年犯下的罪过。对于过去的那些事,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你们一时糊涂。但孤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人打着天家的名义,胡作非为,莫要怪孤不念你们旧日之功,绝不容情。”
“臣等绝不敢再犯。”
……
“什……什么?!”
贾家后街,薛家宅院内,薛姨妈听闻薛蟠随行伴当回来报信之后,恍若被天雷劈中一般,唬的魂飞魄散,险些没昏过去。
她做梦也没想到,东宫好好的将她儿子薛蟠招去,竟会被下了诏狱!
她原还以为,是为了商议太子成亲之事……
薛姨妈涕泪登时流了下来,慌乱没了主意。
连宝钗都面色发白,在里间让婆子传话,代她问外面薛蟠的长随,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长随也是听内务府中薛家世交之人传的话,将明德殿内的事大概说了遍后,宝钗也就大概明白了贾琮的心思。
面上露出苦笑来。
她想过贾琮或许会敲打她娘一番,但没有想到,会用这种方式,也没想到,会敲打的这样狠。
薛家这回,怕要将整个家底儿全部送进去。
不过……
贾琮这般做,或许也是为了怕日后,她这些娘家人,再打着她的招牌行事,惹出祸事来,再让她作难罢……
宝钗心中如是想到,不过随即又患得患失的想到,会不会是贾琮果真生气了,不止生她娘的气,连对她也不满……
就在宝钗怔怔出神,面色黯淡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姑娘,外面来了宫中天使,要见姑娘呢。”
宝钗闻言,眼睛登时一亮,忙道:“快请。”
未几,就见一宫人躬身而入,捧着一木匣,道:“太子命奴婢送此物于贵人。”
宝钗忙道谢接了过来,宫人不再停留,送到宝钗手后,立刻离去,也不理会薛姨妈讨好的留客。
等宫人离开后,宝钗缓缓打开了木匣,只见匣内摆放着几朵宫花,并一张纸笺。
她心中紧张的拿起纸笺一看,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只见笺上写着: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耳边又传来薛姨妈的声音:“宝丫头,你去求求琮哥儿,求他放过你哥哥罢!”
闻言,宝钗轻轻垂下了眼帘……
既然了然了贾琮的想法,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妥协,她绝不会让他再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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