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东府,前厅。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韩涛躬着身,赔尽笑脸道:“老世翁千万莫要误会,卑职就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到府上拿人,难道是嫌自己活的命长?指挥使大人今日就要班师回朝,他老人家勤王保驾,立下了盖世奇功,卑职就是自寻死路,也没在这个时候寻的,您说是不是?”
贾政闻言,发白震怒的脸这才渐渐舒缓下来,狐疑问道:“那你们这是……”
韩涛陪着笑脸道:“说来也是可气,拿下保龄侯府后,本也相干无事,可到了牢里,那保龄侯夫人朱氏偏生将保龄侯府大姑娘还在史家的事叫嚷出来,非嘶嚎着要死一起死云云。老世翁您想,如今这国公府都抄了两个,还有那些侯府伯府的诰命们,更不用说宗室诸王的太妃、王妃……好些人都在。那朱氏这样喊出来,其她人自也不肯善罢甘休,鼓噪起来。所以卑职不得不做个样子……”
贾政闻言,登时为难起来,遇到这种棘手之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涛见之忙赔笑道:“老世翁万莫为卑职烦恼,您放心,卑职只是敷衍一二,同她们说了来拿人,但又怎会真敢拿人?便只在这候着,全凭大人回来吩咐。算算时候,大人差不多应该护着圣驾回京了。卑职厚颜,再在府上叨扰片刻。还望老世翁莫嫌弃,不然大人回来后,卑职真真吃不了兜着走……”
见韩涛唬成这般,贾政都纳起闷来:我家琮儿如玉公子,温文尔雅,怎下僚竟如此畏惧?
必是这官场上的规矩愈发森严了,唉……
……
“铛!”
“铛!”
“呜呜!”
军锣阵阵,角号悠扬。
带着惨烈气息的京营开道,护着圣驾御辇进了明德门。
早有京兆府并长安、万年县令,组织起各民坊的长安百姓们,来御街两侧恭迎圣驾。
待御辇出现在直通朱雀大街至皇城朱雀门的一段御道上,崇康帝命人卷起珠帘,神色威严的出现在长安百姓眼中时,行至何处,百姓们便依次跪下,山呼万岁。
一时间,整个神京长安,都回荡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
这一声声的“万岁”声,似一遍又一遍的洗涤着前夜叛军谋逆为国运带来的创伤和晦气。
“陛下有旨:凡因反贼作乱而焚毁的民宅、门市及乱兵造成的百姓家财损伤、伤病及丁口伤亡,一律皆由朕之内库拨银,弥补损失,赈济百姓。钦此!”
随着戴权和禁军,将这道旨意大声传播开来,御道两旁的百姓,登时民意沸腾,山呼万岁声,再高三分。
一双双目光中的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见此,贾琮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叹:华夏百姓真的是这世上最良善的百姓,只要一点点恩德,不,只要朝廷做好本该做的事,他们就会视如恩德,传颂官府的美名,感恩戴德……
华夏有这样的百姓,然而王朝却依然逃不过三百年的轮回,每每改朝换代间,百姓民不聊生,不如太平之猪犬。
那么只能说,这个轮回的社会制度有问题。
制度……
贾琮骑乘在马上,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穿越前闹的轰轰烈烈的芯片问题。
一枚小小的芯片,差点压垮了一个市值千亿的巨头集团的脊梁。
不,其实已经压垮了,压的他们奴颜婢膝,骨气丧尽。
偌大一个中国,精英无数,人才辈出,果真没人能研发的出一枚芯片么?
连东边的日韩甚至南边的宝岛,都能研发出世界级先进的芯片,煌煌十四亿国人却不能?
非是不能,而是在那样的科研环境和科研制度下,没有人有足够的动力和勇气,去前赴后继的做那样的科研。
对科研力量的尊重不足,和对科研带来的利益的尊重和保护不足,也就是对所谓的对知识产权的不尊重,才是罪魁祸首。
这就是落后的制度,带来的困境和屈辱。
万幸的是,贾琮知道,什么样的制度,才能打破这个愚蠢而执着的轮回。
就算只知道个大概轮廓,但是超前了数百年的眼光,只要给他机会,贾琮自信就能让这个民族以最小的代价,走最短的弯路,迈向真正的强大,民族的强大。
不是他有多伟大,而是这个民族,原本就如此伟大!
“铛!”
礼乐声起,圣驾即将进入皇城,也将贾琮从涣思中惊醒。
回过神,看着面前巍峨的皇城,贾琮微微吸了口气,护从圣驾入宫。
他心里微微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飘了,这些,是他现在该想的事么……
不过既然有机会,他不妨试着去做些什么。
当然,目前首要的任务,还是先活下去……
……
贾琮并未在宫中停留太久,待崇康帝去重华宫和慈宁宫拜见过太上皇、皇太后之后,召集重臣寥寥叮嘱几句,便回了后宫。
以贾琮的目光看去,崇康帝已经被胸口绞痛痛到了即将无法隐忍的地步。
如今看来,那颗子弹虽然没有直接射爆崇康帝的心脏,但一定对心肌造成了损伤。
持续的心肌缺血造成的心肌痉挛,那滋味儿,贾琮能够想象的到。
幸而,宫中还有一个中医造诣登峰造极的老供奉,几能逆天改命。
否则别说坚持三个月,能坚持半个月,都是命大……
……
圣驾刚出含元殿,贾琮正要回家看看家人,却被宁则臣、忠顺亲王刘兹及宣国公赵崇三人拦下。
看着如今这三位代表着文臣、武勋及宗室的三大巨擘,贾琮面色淡漠,目光平静。
殿内其他文武大臣们看到如今这大乾天下可谓是最有权势的四人,隐隐对峙。
一个个仿佛家中着火了般,纷纷抬脚离开。
没一会儿,整座含元殿内,只剩下这四大巨头。
贾琮看着三个面色阴沉的老年人,不出声的看着他,眉头微微一皱,道:“若无其他事,本官还有公务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就要绕路离开。
却听忠顺王刘兹咬牙道:“冠军侯,你真想赶尽杀绝?那可是八成的宗室!抛去远支,大乾刘氏皇族所有的宗室都……”
没等刘兹看仇人一样看着他把话说完,贾琮便皱眉道:“王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在指桑骂槐?我赶尽杀绝?”
刘兹惊怒交加的看着贾琮,宁则臣和赵崇也纷纷侧目不已。
贾琮一个冠军侯,就敢问一个宗室内最后一亲王,还是宗室大宗正,是不是老糊涂了,这……
锋利至斯,是不是锐气太盛了些?
“你……”
忠顺亲王刘兹的白胡子都翘了起来,却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如今若说哪个人最惧怕崇康帝,非刘兹莫属。
明眼人差不多都能看得出,崇康帝清理宗室,是为了元春腹中龙种铺路。
但凡对承嗣之君有威胁的,都是重点人群。
如今宗室几乎被一扫而空,就剩他这个“独苗苗”。
若让崇康帝如今极器重的“佞幸之臣”,给他扣上“指桑骂槐,心怀怨望”的罪名,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念及此,刘兹老脸一白,身子发寒,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后,一言不发的怨恨离去。
看到这一幕,宣国公赵崇倒是个精明人,连话都没撂两句,只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转身离去。
最后,只剩下老态龙钟的宁则臣。
宁则臣目光复杂的看着贾琮,过了良久,方缓缓道:“曾经,老夫也如你这般锋利,将旧党,一一逐出朝堂。包括你的恩师,松禅公。其实,老夫是敬重他的。”
贾琮缓缓点头,道:“家师谈及宁相时,并无怨言,并赞你有经天纬地之才。”
宁则臣闻言,老眼一亮,长满老年斑的面上,露出一分喜色。
见他如此,贾琮心里微微泛酸。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其实宁则臣的年纪远远不该老态至此,但他让贾琮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其实并非是渐渐老去,其实便是在一瞬间老去。
从君臣义绝不能相容的那一刻起,宁则臣大概就已经彻底老去了……
宁则臣沉吟了稍许后,收敛了神思,看着贾琮缓缓道:“陛下同我说了你的一些想法,不能说有错,但是,太过激进了些。冠军侯,治国,并非是在断案,远不是是非黑白那样简单。若果真如此简单,这世上又怎会有那样多的事……”
见贾琮睁着眼睛看他,目光并非十分明白,宁则臣轻叹一声,从另一个角度语重心长劝道:“杀戮不可太盛,如今朝廷需要稳定,安稳,胜过一切。既然陛下如今颇信任你,你便要担起这份劝谏的担当。谋逆大罪,理当诛九族。但若果真牵连下去,十万人都打不住啊!冠军侯,如今局势,乱不得。老夫相信,以你的聪慧,必能明白这一点。”
说罢这一言,宁则臣佝偻着身躯,缓缓离开。
尊贵的紫袍,在他干瘦的老躯上,显得有些空荡。
……
午时二刻,贾琮由亲随家将护从归西城居德坊。
也引来无数目光,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京城内没有秘密,韩涛领着锦衣卫登门,请保龄侯府史家大姑娘回诏狱的事,早被众人得知。
虽觉得荒谬,但却不妨众人,将此事看成一风向标。
一个朝廷对此次牵扯入谋逆大案中诸人犯态度的风向标。
若贾琮一如既往的六亲不认,冷酷的将史家大姑娘送入诏狱,那么接下来,注定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若是并非如此,那么接下来,许多事都有操作的余地……
自贾琮入门的那一刻,整个神京城朝野上下,甚至皇宫大内,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同样,悲哀之极的贾家内宅宁安堂上,同样万分紧张的等着贾琮的态度。
纵然是贾母,也知道贾琮今日的态度,影响将会何等巨大!
却是她再也影响不到的。
湘云面色惨白的坐在椅子上,往日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色彩,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身旁,左边坐着宝钗,右边坐着黛玉。
宝钗面色肃穆,眼神凝重而担忧。
黛玉看起来,却似乎没甚压力,拉着湘云的手,小声道:“云儿,你放一万个心,断不会让人带了你去的。你难道还不信你琮哥哥?”
湘云此刻六神无主,能信什么?唯有恐惧和心碎。
倒是一旁的宝钗,眼神有些讶异的看了眼黛玉……
正这时,却听到“蹬蹬蹬”的无礼脚步声再度奔来。
这次却没人再责怪这脚步声粗鲁了。
一个个脖颈伸长,急瞪着眼看向门口方向。
就见一道小身影急速跑进来,站定后,“呼哧呼哧”的喘气不停。
众人虽急切,可见他如此,倒不好催促,只等他早些平静下来。
可一连喘息了半盏茶功夫,这小东西还在喘,眼睛却滴溜溜的乱转,明显别有他意……
熟悉他做派之人,纷纷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往日里宝钗早已慷慨解囊,但她现在关心则乱,也不便出面。
倒是黛玉似无所顾忌,从袖兜里取出荷包,倒出一把银瓜子,让身后的紫鹃送了过去。
见那小子喜滋滋的接到手,上面的长辈才恍然大悟,一个个差点没气的原地爆炸。
“什么好下/流种子,下作娼/妇教出来天打雷劈的畜生……”
贾母勃然大怒之后,指着赵姨娘一通臭骂。
正大骂不已,就听堂下传来一道她死都没想到的声音:
“滚!”
别说满堂人都惊呆了,贾母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堂下的贾环。
唯有赵姨娘亡魂大冒,连滚带爬的上前,抓住贾环的脖子就往下按,要他跪下磕头赔罪。
贾环拼命挣扎脱了,大声道:“不是我说的,是三哥说的。”
赵姨娘手一松,问道:“是你三哥让你骂人的?你怎能听他的?你这蛆了心的孽障撞客了……”
没等她嗦完,贾环就截断道:“不是,是三哥听了那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说,要请云姐姐回镇抚司坐坐,当面啐的他,叫他滚!若不是老爷拦着,三哥这会儿怕已经拿天子剑斩了他的狗头!!”
贾母闻言,大喜过望,几喜极而泣。
能救一个湘云,岂不是还能救下保龄侯府?
然而却听贾环又道:“我三哥说了,云儿姐姐是老保龄侯长子之女,和谋逆反贼史鼐根本不是一房的,诛族也诛不到她这一房头上来。保龄侯史鼐造反,但忠靖侯史鼎还平叛救驾有功,难道也牵扯进来?哪个有异议,想要攀咬云儿的,只管让他们到他跟前,当面来说。三哥还说,便是在御前,他同样有理。说罢,就让那猪油蒙了心的镇抚使速滚了。”
贾母:“……”
正当贾母被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大失所望,而贾家姊妹们纷纷恭祝湘云逃得大难时,就听外面廊下传来小角儿欢喜的通秉声:“侯爷回府啦!!咯咯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