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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内,贾琮亲自与王熙凤斟了茶。
等落座后,静静的等着王熙凤开口。
面色淡然,眼神清正。
他知道,王熙凤的目光始终都在悄悄打量着他。
若非提前洞知,论观察人性的眼力,贾琮还真未必比得上王熙凤。
不过,如今王熙凤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王熙凤放下茶盏,端庄一笑,道:“三弟的茶倒是不错。”
贾琮微微欠身,道:“这是二嫂使人送来的,我就不借花献真佛了。”
王熙凤闻言一怔后,“噗嗤”一笑,她倒没想到,贾琮也会说笑。
不过见贾琮面上虽带微笑,但面色始终淡淡拘于礼,她也渐渐收起了笑脸。
一双丹凤目微眯,细细的打量着贾琮,好像不准备漏过一丝蛛丝马迹。
她缓声道:“琮兄弟,今儿我来,是奉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之命而来的。”
贾琮心中早有所料,此刻闻言,面色未改,起身道:“二嫂请说。”
王熙凤凤眼还是一直盯着贾琮,口中却惋惜道:“哎呀,我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贾琮闻言,抬起眼帘,正对上王熙凤此刻明显与委婉语调不合,稍显凌厉的双眼。
不过他目光清正纯和,不见怨戾之气,亦不见忧畏之色。
这等目光,让盯着他看的王熙凤心头一跳。
就听贾琮轻声道:“二嫂,对我来说,只要还能活下去,只要还能读书,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王熙凤听闻此言,凤目猝然一眯。
她有些动容的看着贾琮,第一次,真正把他看成了一个人物。
之前贾琮的那些谋划,虽然效果不错,可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小伎俩。
可是有了这等志气,就不再只是贱如阿猫阿狗的庶孽。
目光打量了贾琮许久后,王熙凤方缓缓颔首道:“好,你果然是个有志气的,难怪连衍圣老公爷都对你另眼相待。
这些年,竟都看走了眼……”
看着贾琮又笑了笑,王熙凤再道:“琮哥儿你放心,这回并不是要将你打生打死,要不是让你不读书。
之前才闹过那么一出,有老太太发话,如今哪个也不能将你如何。
只是大太太那边,要你将《无量寿经》抄上一万份。
三月后,大老爷的寿辰时,要给菩萨还愿。”
说罢,王熙凤眼睛再次紧紧盯上了贾琮。
贾琮暗自好笑,知道这位凤辣子还想探他的底到底有多深。
他想了想,总是给人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也并非好事。
那只会让人提防忌惮,疏离他。
因而贾琮始终平淡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抹无奈苦笑,看着王熙凤苦涩道:“二嫂,一万份,三个月?”
“呼……”
看到贾琮的变化后,王熙凤心里悄然呼出了口长气。
心道若还是那样水火不浸,怕真像贾琏同她说的那样,有些邪乎了。
这么大点孩子,再老成也没那样渗人的。
念及此,王熙凤俏脸上终于再度浮现出耀眼的笑容,侧目看着苦笑不已的贾琮道:“哟,琮兄弟,没想到你也有头疼的时候?”
贾琮缓缓摇头,轻声苦笑道:“也是如今有了二老爷、二太太,还有二哥二嫂的庇护,才矫情了起来。
这之前,也就一个人安静的忍了。
哪敢牢骚?”
王熙凤闻言,心里忽然有些泛酸。
这没娘的孩子,真真是造孽,受了多少苦……
不过她还是提点道:“琮哥儿,日后在这边,就不能再称二老爷、二太太了,要称老爷太太。”
贾琮忙正色道:“二嫂的话,我记下了。”
王熙凤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摆手道:“真真受不了你这较真儿的模样,又不是上朝去见皇帝老子,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给谁看?
说起来,你和宝玉还是一天生的,一般大。
你瞧瞧他,整日里闹的我头晕,还有环儿那冻猫子,也是整天燎了毛似的乱蹿,追鸡撵狗。
惹出了多少麻烦,可谁还真说出个不是来?
不过都是孩子罢!
总这般正经着,让人别扭。”
贾琮闻言讪讪一笑,让他装天真活泼装童趣,那才是真难为他了。
他面色素来淡然,并不是在故意装腔作势。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经手过上千台手术。
生死都见过不知多少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生死之间,更让人恐怖?
更何况病人的生死,还握在他手中那三寸柳叶刀上。
当连生死都司空见惯,忘记了如何去悲春伤秋时,生活中的寻常琐事,自然愈发难让他动容。
若王熙凤非逼他做童真童趣,贾琮还真不知怎么做才好……
好在王熙凤见他为难至斯,早已忍不住大笑起来,痛快笑罢后,方摆手道:“罢罢罢,我明白了。
你到底经历的事多了些,比寻常孩子早慧些。
再让你做小儿女状,倒是为难你了。
如此也好……”
王熙凤看着贾琮正色道:“我不大懂你们读书人读书写字的事,不过,这一万遍《无量寿经》,怕不那么好写吧?”
贾琮想了想,道:“是不好抄写,恰巧我曾读过《无量寿经》。
一篇经文,大概是一万七千多字。
抄一万遍,要……一亿七千余万字。”
“嘶!”
王熙凤闻言变了脸色,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她虽不识字,可对数字却颇为敏感,算账极快。
知道百万之巨是什么概念,因为她知道百万两银子是多大的数字。
而十个一百万才一千万,一百个一百万,才是一亿。
要写一亿七千万字……
老天爷!
还要在三个月里写完,这不生生要将人写死熬死?
这是杀人不见血之计啊!
好毒!
王熙凤自忖,若她在贾琮的位置,也都没法轻易化解。
东路院那边铁了心要办人,真要去抄经文,怕是抄死也抄不完。
可要不抄,后果更严重。
顷刻间,不孝的罪名就能盖到头上,还会沸沸扬扬的传播出去。
这个年头,不管是内宅的妇人小姐还是外面的爷们儿公子,顶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基本上就算是废人了。
连皇帝老子都要一再自陈孝道,圣天子要以孝治天下,更何况是臣民?
然而令王熙凤想不通的是,贾琮分明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却依然不疾不徐,面色淡然。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只要不死,只要能读书,其他的事就无所畏惧了吗?
还是,他又有了什么主意?
……
皇城东南,礼部驿站。
一座单独的居院内,屋窗开着。
一个老人站于窗前,眯着眼看着外面的细细飘雪,怔怔出神。
这位老人,正是当朝衍圣公,孔传祯。
此刻,他皱着雪白的眉头,眸中多有阴沉之色。
“吱……呀!”
房间屋门被打开,一个老仆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
看了眼开着的窗,还有堂中间已经快熄灭的炭盆,老仆摇了摇头,叹息了声。
入门后,先将食盒放在几上,又往炭盆里添加了几块炭,伏身吹了吹,将火苗重新吹旺。
老仆对孔传祯道:“老爷,夜了,关上窗吧,仔细着了寒气。”
孔传祯方回过神来,苍老的脸上,轻轻一笑,缓缓呼出口长气后,道:“老方,你还记得,贞元三十二年,江南念台公传信于我,托我教导的那个小丫头吗?”
方姓老仆闻言,低头想了想后,面色愕然一变,道:“老爷说的,可是那位赵家小娘?”
见孔传祯点了点头,老仆面色再次一变,纵然只两个人在屋内,还是压低了声音,似很是忌讳道:“老爷,那小娘后来不是说是……前朝的遗孤吗?”
孔传祯却比老仆坦然的多,他缓缓颔首,又看了眼窗外雪夜,道:“是啊,念台公临终留信于吾,吾才知……
七百载皇宋,就剩此一独苗。
吾家深受赵宋皇恩七百载,最终却护不住一个孤女。
惭之!愧之!恨之!”
老仆急道:“老爷,分明是那小娘自己留信走没了的,不是说还和明香教有关联吗?
那明香教一直喊着‘日月重开大宋天’,他们哄去了赵小娘,必定会敬若公主。
纵然成不了大事,赵小娘总会活的极好,老爷又何必自苦?”
孔传祯眉头紧锁,老眼罕见的凌厉,沉声道:“可是吾现在才知,那赵丫头,极可能被那起子痴心妄想白日做梦的混帐给害了。
堂堂七百年皇宋之贵胄金枝,竟被迫沦为了卖笑花魁!
真真是,杀不尽的邪道逆贼!
无君无父腌之辈!”
这十日来,他四处旁敲侧击暗中打听贾琮的生母消息。
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所得到的信息极少。
大多人,甚至都不知贾赦还有贾琮一子。
即使知道之人,也只略略听说,贾琮生母,乃是当年极有艳名的花魁,后来好像是难产而死……
闻此情况后,孔传祯心中震怒之极!
时隔十数年,孔传祯犹能记得,当日江南大儒念台公使人送了赵家小娘入孔府时的场景。
虽为女儿身,但那位赵家小娘天资之高,文华之盛,心性之佳,乃孔传祯生平仅见。
白衣胜雪之中,那双充满睿智,灵气盎然,却始终娴静无澜的眼睛,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难以忘却……
这也是当日他入贾府,第一眼就发现了贾琮与众不同之处的缘故。
因为尽管贾琮骨瘦嶙峋,可那张脸,和那双眼睛,与当日的赵家小娘,几乎一模一样!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先荣国百年华诞之日,去做恶客,点破贾家苛虐庶子之事?
可恨啊!!
这等贵胄血脉,竟被邪魔外道所害!
留下的子嗣,也被人如此糟践。
孔传祯犹记,那江南大儒念台公与他留下的遗信中写道:
此女本为前朝太祖百世孙,七百载皇宋赵家只余此女,讳名:
赵娴!
对于贾琮是赵娴之子嗣,孔传祯深信不疑。
世上再不能有这般相像的二人。
可让他想不通的是,以赵娴那等娴静睿智的性子,怎会委身于贾赦那等骄奢无用之辈?
难道是贾代善之故?
要知道,正是由于赵娴的存在,才让贾赦发妻抑郁而终,贾代善也在震怒中一命呜呼。
也是那一年,大乾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几乎动摇社稷国本的大事。
莫非,这一切都与她相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