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袁世凯只是随口一问,他当然不会想到陈文强竟是革命党,竟是复兴会的核心领导。
“乱党嘛,虽是折腾得厉害,但僻处一隅。兄弟的产业在琼州,倒是没有什么影响。”陈文强探悉着袁老四心理的丝丝缕缕,比较谨慎地说道:“况且,乱党的策略和宣传很到位,不劫掠、不滥杀,保护工商,广东的富商地主也不是很恐惧。原来我还担心粤汉铁路的集资募款会有些麻烦,可实际上呢,比预期的要好很多。”
“广东富庶,铁路募资已过半数,这个我是知道的。”袁世凯很自然地点着头,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复兴会很厉害呀,在海外必有强大援助,方有此实力。也是朝廷立宪推进缓慢,倒给了乱党以革命之理由。如果速行立宪,情形怕是不一样了。”
见识啊,也不过如此。立宪与革命并不象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此进彼退,改革难道不是革命吗?
在陈文强眼中,立宪派不过是温和的革命党,他们同样要满族亲贵让出权力,使他们能够参与到国家管理中。而从人心苦不足的角度来看,即便是清廷加速立宪,立宪派也不会是一步到位的满足,必然将是“得寸进尺”的不断倒逼施压,以攫取更大的权力和施展空间。
这一点,相信包括慈禧在内的满清亲贵都看得清楚。所以,才在发布的新官制上谕中,使满族亲贵**化的趋向不仅没有改变,反有愈演愈烈之势。就这样的立宪,就这样九年预备,岂能不让急吼吼的立宪派感到灰心丧气,革命派更是一分钟都不能等!
而中国的事情,说起来也的确是古怪而复杂,很多事情看起来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当中;有时候一个好人,但未必对社会进步有帮助。而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无意中却促成了制度的变革,虽然他当时的想法未必是出于公心。
譬如说奕劻,他是贪官而且中庸无能。但他在袁世凯鼓动下——当然也包含了他的利益,却也做了中国政治结构转型的努力。而荣庆、瞿鸿禨等人,你不能说他们不清廉刚正,不是个好官,但好官却未必能促进社会的进步。
即使是袁世凯。你也无法说他当时推动立宪,真的是出于私心。而且,在当时的环境下,袁世凯想要办成点事情的话,又不得不玩弄些手段,或者必须用钱铺路或者笼络私人,因为不这样,很多事情在当时根本就做不成。
而说到立宪,陈文强作为立宪派新秀,自然是要发表一番言论的。
当时很多人嘴里虽说“立宪、立宪”。但宪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其实还是不甚了然。就连袁世凯,也知之不多,否则也不会在历史上的辛亥革命之后被革命党忽而总统制,忽而内阁制给忽悠了。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实行宪政,政府的权力将由宪法授予并受到限制,皇帝也将不能为所欲为。这对于国民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生命、财产将由法律保障,而不是什么封建社会的生杀予夺。”陈文强停顿了一下。看着袁世凯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就算是袁大人这样位高权重,恐怕也心怀忐忑,担心朝廷的随意处置吧?换句话说。只要不是皇帝,其实宪政对人人都有好处。”
对此,袁世凯是明白的。如果皇权要受制于宪法或内阁,万一慈禧太后去世而光绪有了出头之日,届时也不能把出卖过皇帝和维新派的袁世凯怎么样。他或许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毕竟这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
“朝中保守派势力很强大。太后此次也偏向于他们。”袁世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在野的立宪派能够施加影响,或许能够加速立宪也未可知。而且,各国立宪,大多由于下层民众之要求,求而不得就要争,争而不以就要乱。若是立宪搞好了,也就不会有类似法国革命之惨事,祸害几十年了。”
“鼓噪呐喊,这是肯定的。”陈文强想了想,说道:“朝廷若无诚意,一味延宕敷衍,恐怕乱党更有口实,甚至会有很多中间派转而同情并支持革命一途。”
“这就需要陈大人多费心了。”袁世凯抚着光光的额头,叹息道:“说到立宪,陈大人亦是行家,有颇多独到见解。不象旁人,于西人政治只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那个《国际时事报》是陈大人主办的吧,真是不错,读之令人开眼界,长见识。特别是欧罗巴洲的国际形势,令袁某受益匪浅哪!”
陈文强认真地看着袁世凯,然后伸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胡子的形状,笑道:“袁大人对德国也是颇有好感吧?小站练兵,袁大人请的德国教习,装备也多是德国的吧?”
“不错,袁某很是崇拜德国这个新晋列强。”袁世凯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但与陈大人的亲近德国又所不同。”
在袁世凯波的一生中,青岛两度成为话题。他曾就任山东巡抚,在此期间,德军始终占领青岛,如何处理对德关系成了一大问题;在他就任大总统后,一战展开,青岛问题再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
在小站练兵时,袁世凯看到了德国在普法战争后的崛起,认为“公法非御敌之具,铁血为经国之谋”,开始效仿德国的铁腕治军。他不仅研究了德国的军国思想,搜集了德国陆军的兵制、操典、法令、战略战术原则等资料,还聘请了众多的德国教官主持教练。
无疑,小站练兵给了袁世凯接触德国的一个良机。通过聘请德国教官、引进德国装备、仿效德**队思想、学习德军操典等一系列行动,显示出了对德国的崇拜。这使德国开始注意到袁世凯这个人物,并对他产生了好感。同时,这也为袁世凯在以后的历史时期得到德国的帮助,起到了重要作用。
但袁世凯在“仿德”的同时,也在“防德”。尽管德国在小站练兵时对他襄助良多,但袁世凯对德国虎视齐鲁的野心是甚为防备的。能够保持高度的军事警惕和政治敏感,表现出了此时袁世凯还有着军人的胆识和气魄。
而这与陈文强的“亲德”是不同的。首先是领域不同,陈文强偏重的是工商经济,就算是兵工厂、造船厂吧。也是属于洋务实业的范畴,涉及到军政的不是很深。
其次呢,陈文强与袁世凯的眼光不同,说是穿透历史也不为过。更准确地应该是知晓历史大势的投机取巧。所以,陈文强与德国的合作是比较大胆的,只要不是丧权辱国,甚至对德国加强军力有所禆益,他都不惮去做。
最后一点则是陈文强的手段比较多样。接触的方方面面也不是袁世凯那么狭窄。上至德国皇帝、皇储,下至工商企业,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关系,或者说是拿出诱惑,使德国方面的支持来得越来越广泛和深入。
“两害相权取其轻,袁大人觉得对中国威胁最大的应该是哪两个列强?”陈文强对袁世凯话的微词并不以为意,缓缓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俄国和日本吧?英日联盟虽然本意是针对俄国在远东的扩张,但却壮了日本人的胆,给了日本觊觎中国的狼子野心。我知道袁大人与朱尔典私交不错。但英国能在中日冲突时站在什么立场?德国呢,与英法不睦,作为新兴列强又对现在的国际格局深怀不满,不失为我国抑制英日联盟的一个助力。”
停顿了一下,看袁世凯认真地听着,陈文强继续说道:“从地缘关系,以及列强在中国的势力强弱来看,德国虽据青岛,虎视齐鲁,却并没有那个实力。首先是海军力量不强。远渡重洋来作战难度极大;其次是德国在亚洲并没有殖民地,不象英法,能就近调兵。况且——”陈文强故意沉吟着,“日本的崛起。在太平洋上已经威胁到了德国和美国,而扶持中国这个大而弱的盟友,对德美两国都是有利的。这也就不排除德美两国会主动放弃些利益,而中国正可以借机争取。”
“中德美结盟?”袁世凯对此感到新鲜而惊讶,“挟洋自重”的思想是有,“仿德防德”的思想也有。但他对国际形势的分析和判断显然不如陈文强这样精到。
“姿态,现在只能作出这种姿态。”陈文强轻轻摇动着一根手指,有些鄙夷地笑了一声,“凭朝廷衮衮诸公的见识和能力,要想结盟成功岂不是笑话?事情张扬开来,倒要遭到其他列强的破坏和打压,徒然坏了长远大计。袁大人,你以为对否?”
袁世凯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微微一笑,说道:“看来陈大人欧洲一行,主要是德国一行,收获颇丰啊!德国皇储宴请,德国皇帝召见,这得到的消息显然是很可靠的喽!只是不知陈大人以为何时可启动结盟事宜,或者说怎样的联盟才对中国最有利啊?”
“立宪走上正轨,建立起真正精明强干、通晓国际形势的内阁再说吧!至于具体事宜,非有一杰出之外交家不能成事。”陈文强此番是秘密来津,他不怕袁世凯把事情兜揽出来,“交结外援”可是朝廷大忌,更是慈禧所不容的。连与张謇等在野立宪派人士的交往都极为保密,更不用说他这个能量更大、交结更广的闲散官商了。
也正是因为闲散,因为亦官亦商,陈文强才有更大的自由度,而不必象袁世凯这样小心翼翼,夹在满族亲贵和汉臣中间受气。
“受益匪浅啊!”袁世凯似真似假地慨叹着,“我原以为美国不断示好,是因为抵美风潮的影响,却没有想到其应该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太平洋,日本真的会威胁到美国和德国吗?”
“已经威胁到了。”陈文强嘿嘿一笑,说道:“去年,日本因美国旧金山学校委员会宣布将对所有的日本留学生采取隔离政策,掀起了激烈的反美示威……”
当时,消息传到日本,日本公众视之为奇耻大辱,日本政府也强烈要求美国政府对此作出解释。日本舆论甚至叫嚣:“整个世界都知道,装备很差的美国陆军和海军不是我们有高度战斗力的陆军和海军的对手。”日本的《每日新闻》咆哮道:“当我们伟大的海军将领出现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时,要打破美国固执的梦想是很容易的……为什么我们不坚持派出军舰呢?”
尽管事件最后以美国的退让而平息下去,但双方的敌对情绪更加严重则是勿庸置疑的事实。但显然,袁世凯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者说,他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关键。
“竟有此事啊!”一贯警惕日本,甚至是仇视日本的袁世凯终于能够正视,能够认真思考了。
袁世凯与日本发生关系,可以追溯到袁驻朝鲜时期。为抑制日本势力在朝鲜扩张,袁孤立和排挤打击亲日派,甚至派人到日本刺杀亲日派头子金玉均,“遇事挑唆”日朝关系。后来的甲午战争,袁对日也持强硬立场;日俄战争,袁“以夷制夷”,偏向于俄国,也引起日本的强烈不满……
所以,日本人仇恨袁世凯,袁世凯也敌视日本,陈文强这一番说辞,自然引起了袁世凯的心动。而在对待日本人的态度上,陈文强显然与袁世凯是一致的,有着很多的共同语言。
作为一次试探性的交流会面,陈文强和袁世凯谈论了很久,尽管缺少实质性的东西,但都是相当满意的。
着眼于长远,两个人都不是目光短浅之辈,也不是胸无城府之人。合作嘛,以后多的是机会,关键是两人都觉得有建立长期联系的必要,也都表示愿意互相扶持、帮助。最主要的是两人在利益上有交集,可以互相利用。
……………(未完待续。)